老林的眼神一下子就罩住这个昔日的管家:六十多岁,中等身材,短短的花白的头发,老年人的秃顶给他留下了宽宽的亮亮的额头。两只眼睛亮而且灵活,面色油润,身板硬朗,留着小山羊胡子。他的一举一动,从表面上看还是很从容随和。他那宽而亮的额头,使他看上去和农民相差很远。但是,潜在的不安和沉积的落魄,还是逃脱不掉老侦察员的眼睛。
老林正在端详这位昔日的地主管家,情不自禁地拿起放在面前的自来水笔,就要拧去笔帽。
五叔亦然被人喊走了。胡亚柱在麻姜坐的凳子的另一头落座,脑门上依稀可见汗珠,他用手拽着胸部的跨栏背心,像拉风箱一样地来回拉动着,大约这样他能风凉一些。那个装有红宝书的塑料编制的小兜兜就背在他的身上。
昔日管家则站在办公室的中央,礼貌地象征性地同老林和麻姜打了招呼,这说明他有成熟的社交礼节。不说话,也不落座,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的心在突突地跳。
老林看着江主任稍微低着头,正在点燃先前就一直夹在指间的握手牌,这是他在做郑重其事的工作前必要的程序。心里就明白:主任要上阵了,所以他不开口,等主任打头阵,显威风。
民兵连长接到老林递过来示意的眼神,就把没有人坐的那条长凳拿到了地主管家的屁股后面,让他坐下。地主管家对他的乡村侄辈感谢不尽,欣然落座。地主管家的头发可惜是直直的短,如果长一些的话,加上他坐着的姿势,就好像庙宇大门旁边的雕刻精细的狮子。
一股蓝色的烟雾喷向了空中,那是麻姜主任吐出的握手牌的排泄物,这表明麻姜主任要有动作了。
“叫呢什么名字?”果然,他对地主管家发话了。
“张忠温。”石狮回答。
接着就学老所长审讯的程序,年龄、性别、文化程度、政治面貌、家住哪里、家庭成员等等,一些框框式的提问,地主管家应答如流,简练而准确。说明管家有很高的社交修养,非寻常农民可比。
就这样,麻姜和管家一问一答,浪费了很多的时间,炎热的太阳已经偏向西方。
“你家呢的地道是怎么回事?”他也学着申所长审讯的技巧,话题一转,冷不防就切入主题,给被审讯者一个措手不及的震撼。
“地道?”坐着的石狮略做惊讶状,轻描淡写地说,“……是说那个地瓜窖子呀?”
“地瓜窖子呢倒是真的,不过呢连着西厢房,这呢就有问题呢。”麻姜对着握手牌的屁股,长长地吸了一口,腮帮子立刻就凸了起来;一口烟雾吐了出去,立刻腮帮子就瘪了下去。
中国级别最低的行政机构办公室的不大的空间里,霎时又增加了握手牌烟雾的浓度。
“老夫每隔一些时日就到地瓜窖子里睡几个晚上。”
老林在埋头做记录,自来水笔尖与纸磨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老林在观察这个管家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和一句话,并把观察到的牢记于心;民兵连长在听他们的对话,觉得很新鲜,警察的审讯也有废话的时候,如:性别。
“你呢为什么要到地道里呢睡觉呢?”麻姜觉得这老东西说假话不着边际。
“多少年来,中医一直说我阳气太盛,必须调整。用药是一方面,避开阳光和星月是必要的。所以,老夫就想了这个办法,也有效。”管家说,若无其事,很坦然。石狮对中医还很着迷。
麻姜听到中医,就想起了地窖子里让他恶心的中草药气味来,问:
“那呢中药架子呢是怎么回事?”
“老夫偶尔也为自己配一点中药,所以有药架子。”
“村民呢一向也没听说过呢你会中医,怎么呢会有中药架子呢?”麻姜上哪儿去掌握村民们是否知道张忠温会不会中医,他是凭空把村民给抬出来的。
“我的中医常识只能为自己配一点药,不敢给别人用药。村子里没人知道我会配一点儿中医,那中药架子只有放在地瓜窖子里,不让人看见。”
麻姜想,他是给中医世家的地主当管家,懂一点中医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换了话题,问:
“你呢把地瓜窖子呢用地道给连起来,通到西厢房里呢是怎么回事呀?”
“老夫有时候在地瓜窖子里烦闷了,动手创起土来,就形成了现在的样子,一直连到了西下屋。”认为管家在狡辩也行;认为管家说实际的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