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嗵――嗵――!三声敲门,是用门上的猛兽口里衔着的一个铁环敲的门,这是在家里临走时大人教好了的。
霎时,大门的后面传来了狗的狂吠声。少年站在门外,不再敲第二遍门。
狗还在吠,风还在刮,雪还在飘,严寒还在继续蹂躏每一个抵御它的人。
“谁呀?”门里传出问话来,狗还在吠。
“大叔,”少年回答说,并把头上毛朝里的兔皮筒摘下来,别在捆住腰间的草绳上,“俺叫张忠温,是张打头的儿子,俺爹来拜访老东家。”这话也是临走时大人教给他的。
“张打头?”门里的声音急了起来,“他的病好了吗,这样的鬼天气,还要出门!”
马上就听到门后面拉动门闩的声音,“吱”的一声,大门开了一条缝,随之洞开。开门人不到四十岁,脑后一条粗粗的辫子,一身沉旧的棉衣臃肿地裹住瘦悍的身躯,使得他像一个从门缝里滚出来的地瓜。地瓜脚踏厚厚的草鞋,回头喝住那狂吠的黑狗:来宝,这是张打头,别叫!那狗真的就不叫了,跟在他身后。
“我的天呀,”地瓜一看台阶下的担架,就扑了过去,那只黑色的狗也跟着他冲了下去。“老张大哥,你这是怎么了?”他自做长工的第一天起就和张打头在一起,他们的友谊可以用一生来记录。
那只叫来宝的黑狗,在担架一旁嗅来嗅去。它也是张打头的朋友,以前,它时而也跟着张打头到主人的属地里转转呢。
“快抬进屋!快抬进屋!这样的鬼天气,……唉!”地瓜急了。
少年要去把门再开大一些,却见两扇门之间站着一个大眼睛、南北头、后脑勺还留着个小辫子、身穿不合体的棉衣、脚蹬草鞋的有五、六岁的小男孩,在怯怯地看着门外。见那狗窜了过来,男孩抱住了狗头,以便让少年打开门,他的头并没高过狗头。
大门缝被推开更大一些,担架抬了进来。
这是深宅的第一道门,门洞的东面和西面都有门和窗,说明那是房间。门洞的北面是一个深深的大院,里面有一棵让人叫不出什么名字的大树,随着狂风摇曳着光秃秃的树枝。上院的青砖瓦房,高大而雄威,通向那里的小道是用青砖铺成的。空旷的院子里,一团团飞舞的霰被狂风卷着像妖魔一样在起舞,从院子的一边,舞向另一边;从一角,舞向另一角。让人想起到西天取经人,所遭遇的灾难来。
地瓜急上前把门洞里西面的门给打开,担架被抬进了西间。
南北头小男孩把那只叫来宝的黑狗,用链子给栓在一个镶进墙里一半的铁环上,让狗规矩一些。少年急身跳下台阶,把倚在石狮身上的妈妈掺扶着向台阶上走。
地瓜见少年出了门,眼神跟着他的身影,向外一望,惊慌地喊道:
“张嫂――,”便跨下台阶,出手就掺着张嫂的胳膊,“这种鬼天气,你怎么也要出来呀?”
“来安兄弟,”张老太太对地瓜说,“这不是……没有……路走了吗?”她的嘴唇不太听她使唤。她抬起儿子掺扶着的胳膊,用手摸着眼睛。她企图摸下泪水,但,眼睑上却是冻住的冰。
“张嫂,先别急,进了屋里暖和暖和再说话。”见张老太太挪动五寸小脚,上台阶实在费气力,就说:“慢点,慢点,别急。”几乎是和那少年把老太太架上了台阶,进了屋里。“这样的鬼天气,你这双小脚,真是难为你了。”
二人把老太太倚在炕沿边儿上,稳住。屋里不算大,地面也小,窗户和门上都奢侈地镶嵌着玻璃。东面的窗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北面的窗户对着大院,窗前有一张带抽屉的小方桌,一个纸糊的小烟笸箩放在桌子上。南墙没有窗户,一辅小火炕顺着南墙砌成,一个说不上是黑色还是灰色的铺盖卷儿卷在炕里头,这是单身汉标准的设备。炕稍放着一堆用香蒲编织好的草鞋,有一只草鞋还没编织完,一些香蒲还散放在炕上。墙上挂着一些小物品,其中一个是缠有黑色和蓝色线的线板,像是带有地方风味的艺术品。担架放在地中间,两个抬担架的人都蹲在那里,试图把破被上的冻霰给弹掉。
毕竟是冬天的屋里,比外面要暖和一些。
来安蹲下身子,看着蜡人一样的张打头,说不出话来。
张打头亦然知道,已经到了他为之劳作一辈子的大院里。他从十五岁起到今天――已经不能站立起来时,他的命运就像门外的狗一样拴在这个深宅大院里。这其间他娶妻生子,在同府活计们的帮助下搭成了自己的小草房,剩下的便是一身劳疾,一无所有。临不行了,还要用自己的老脸来向他的东家求情,把自己十五岁的儿子也送进这座院子里。只要这个院子收留了他的儿子,儿子就有活路了。他的心里就有了踏实感。他说不出话来,他的眼角在淌下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