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为上边的身体负责,对其它的事情概不过问,与关东军也不产生瓜葛,这也算做是明哲保身了。”御医以多年周旋于王公贵族之间的经验而固执己见。
“爹年过古稀,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何苦要奔波世事,参与是非,劳精费神。爹在家,孩儿也有了主心骨,有事也好和爹商量,以求完全呀。”大当家着实不想让他爹离开家。
“识时务者为俊杰,”御医把玩着手里的鼻烟壶,“天下人攀附王者,趋之若鹜。如今王命已到,岂有不奉召之理?为了弘扬陈府的传世医术,保护陈府二百多年的基业,老夫当仁不让!”他一把将辫子甩到身后,那架势几近于视死如归。
大当家心想:父亲的思想工作看来是做不通,第二次到溥仪的身边是不可阻挡的事了,但,还是抱有一线希望,说:
“孩儿以为,爹要慎重考虑。四弟的来信很有一些深层次的意思,‘焉知后事如何’这话寓意深长,爹应该三思而后行。”
“你们都是鼠目寸光,在最高统治者的身边,焉有亏吃吗?能保得住陈家的基业,老夫在所不惜!”这句话说得大当家的唯唯诺诺,他沉思了片刻。他的话还没有离开原来的意思:
“爹如果执意要去的话,也要选一个合适的时机,不能轻举妄动。”他本来是想以此来拖延一下老爷子北上的意念,选一个适当的时机,就是往后拖一拖,或者有把这事情给拖黄了的可能。
“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御医眼睛盯在手里的鼻烟壶上,“只要是县里送我北上的人来了,就是最好的时机。”御医把鼻烟壶握在手心里,斩钉截铁地说。
大当家一看,话已经说到死胡同里了,老御医看来是铁了心要北上侍奉溥仪。就说:
“孩儿以为爹还是去不得宫里……。”大当家欲言又止。
“怎么去不得?”御医一愣,不解地问,眼睛离开了手里的鼻烟壶,看着他的大儿子。
“如今,溥仪和他身边的人,已经剪掉了辫子许多年,爹这条大辫子跟随爹爹已经有七十多年了,爹要保留先人的风格,值得赞赏,这也是爹的骨气。如今是民国――按倭国人所说――我们这里应该说‘满洲国’,怎么能拖着大辫子在人前走来走去,那岂不大煞风景,让人贻笑大方?”老大以为这是一张最有力的牌,那辫子是老卸医的命根子。他要想保住命根子,就不能奉那个所谓的“诏”了。
御医又把辫子从后脑勺捋到了胸前,擎在手里,放在面前,瞪着眼睛,看着辫子,说:
“你是说,他们已经剪掉辫子,而且已经剪了好多年了吗?”
“当然了,你没看见报纸吗?溥仪在十年前就剪了辫子。”
老御医似乎想起来了,这几年,他所看到的报纸上,他曾经所侍奉过的主子,与他同殿为僚的遗老们,一个个都剪掉了辫子,成了光腚的母鸡,简直是不成体统!只有他一个人,蜗居乡间,留着个没人看的辫子,摆出前清遗老的派头,横来横去,还多少有一点威严。如今,自己也觉得多少有点儿不合时宜了。既然要进宫见“驾”,且上边已经剪了辫子许多年,那我还留着辫子干什么呢!御医的思想转变得极快,原因就是溥仪那象征着几百年皇家贵族的猪尾巴都已经剪掉了,一个侍驾的医生,还留着辫子有意义吗!
“老大说得倒也是,”他的声音多少还有些惋惜的成分。“如今毕竟不是大清,上边都剪掉辫子,我们这些奴才还留着有什么用?唉,剪就剪了吧!”他把那条大辫子拎在前胸,用手掂量着,就像掂量着他心头的一块肉。“告诉府上其它的人,有辫子就剪了吧,上边都剪了,我们也别留着了。”
“爹,府上只有您一个人有辫子了。”
“啊,啊……,”老御医还在用手拈量着他那块心头的肉。
于是,御医老爷剪掉了辫子,和他旧时的同僚、封建的遗老们一样,成了光腚的母鸡。
第二天一大早,当地政府派来三辆――据说两辆是征用的――汽车,停在陈府大门口的台阶石狮子眼前。一辆是小卧车,那是给老御医和三夫人乘坐的;另一辆是大货车,是给御医老爷运送细软的;第三辆是重吉普――这是唯一的不是征用的车,一车荷枪实弹的黑皮警察,那是用来保护御医路上安全的。
陈府上下一片繁忙,一面打发老爷和三夫人上车;一面打发来人红包。这是陈府又一次光宗耀祖的事情,门外的不远处聚集了一些乡民在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