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这里,这里应该是老鼠呆的地方,我……一个腰缠万贯的建筑商,怎么能呆在老鼠住的地方呢?看那“天棚”就是一层黑黑的灰,看那“墙壁”又是一层黑黑的灰,再看那“地面”连厕所都不如。我,我,我……我是住洋楼,坐皮制沙发,脚踩高级地毯的人,怎么会在这个老鼠呆的地方排解我的下半生呢?我住的房子里应该是窗明几净,灯火辉煌。这里,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妈的,就是老鼠住的地方,我怎么会住在这里呢!
这,便是他未来的生命中的世界,寄托他余下生命的全部的空间。
他必须正视:这就是现实,活生生的现实,不容改变的现实!
“叭――哒――”一声,地瓜窖子的盖板被打开了,一个非常歉疚的声音传了下来:
“四当家,委曲你了,”随着管家的声音,伸下来一只拿着饭盒的手,“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您将就着吃一口吧。”
陈老四伸手接住饭盒,说:
“好吧,会吃得惯。”
“如果需要什么,您尽可以敲一下盖板。”
“呣――,好吧。”陈老四的拉长鼻音,只说了两个字。他心里在想:敲一下盖板?今天晚上倒还好说,以后,敢敲吗?有了声响,岂不是告诉别人,地瓜窖子里有人?不知聪明的管家是怎么想的。
地瓜窖子的盖板“嘭”的一声盖上了。
饭盒还是热的,他无心打开饭盒盖。他现在没有一点儿的食欲,试想,从花天酒地的高楼大厦里,到这暗无天日的地窖子里;从呼风唤雨的建筑老板,到现在有限度自由的阶下囚,建筑商怎么能适应!
第二天早晨,管家再一次打开地瓜窖子的盖板,递下去一个饭盒,并把昨天晚上的饭盒换走。管家拿着昨晚的饭盒感觉还是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清水煮白菜和一个玉米面大饼子原封未动。
管家上工去了,中午便是张老太婆给四当家送饭,一如前次,饭盒里的格子粥一口也没动。但是,陈老四要了一壶开水。最初的几天,他就是以开水对付着过的。
渐渐地,陈老四开始吃饭了,以至于能把送下来的饭盒给吃光。
管家告诉陈老四:东北人民自治军,现在已经改名叫做:东北民主联军。管家也只能听到这么一点的消息,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建筑商在想:果不其然,这些军人在沈阳站住脚跟了,他明智地逃离了虎口,这一步棋走得对了!
然而,另一次管家告诉他的消息,推倒了他从前的所有判断:苏联红军撤出东北,国军第52军已进驻沈阳城,东北民主联军已经向北撤退。这又是一记晴天霹雳!炸得他飞掉了眼镜――如果他戴着眼镜的话。先前用尽了智慧来分析时局形势,得出超出常人的结论:天下变了――现在应该是他的判断变了――天下没有变过去却就又变回来了!
他对着昏黄的小煤油灯,哈哈大笑,开心地大笑。笑那些穷棒子们,刚想伸一下枯瘦的腰板,就一下子又被泰山给压下去。他们就别想翻身了,想革有产阶级的命?门都没有!中国不是俄国,中国的有产阶级的根子硬着呢,几千年的盘根错节就证明了:天下是地主的天下,是有产阶级的天下。穷棒子们,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他在开心地大笑,笑他先前的分析是多么的幼稚。以为十月革命的闹剧会在沈阳城重演,中国的穷棒子要翻身做主人了。可是,无情的实事证明了,穷棒子永远也不会翻身,地主就是地主!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管家提着那个破旧的柳条箱,跟在陈老四的身后向村外出发。管家提着柳条箱,想了好久才说:
“四当家,你当真不想回家去看一眼吗?”
“目前这个时候,是应该回家的吗?”他又郑重其事地说:“告诉大当家,对那些组织企图分陈家财产的穷棒子,决不能手软,绝不留情!”
管家答应着,在夜色的笼罩下,他跟定了四当家的。
约莫走了有二里地的光景,就见一辆二马车停在路边。
陈姓主子和他的奴才管家客气的告别:
“管家,麻烦你家这么久了,真的不好意思。”他握住管家的手,“你对我真是太好了。现在又是我们的天下,陈府有什么摆不平的事,你就不用操多少心了,我会处理好府上的一切事情。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和我说,不要客气,我轻轻快快地就能处理好你的一切。”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那马车夫听到,“先前你保护了我,此后,仰仗民国政府的庇护,我要保护好你。这叫做:彼此双保险。哈哈,双保险。你和我都保险。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