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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记
我五岁那年,初次踏上鹦鹉洲这片土地,第一印象就是,荒草丛生。放眼望去,道路两边,楼房周边,全是半个成年人高的荒草。我从楼道里一步跨出去,直接就没入草丛中,看不到我的人影了。及至成年以后,我才恍然明白,原来,这里就是崔颢的芳草萋萋鹦鹉洲啊。
那一年,我们一家因为父亲部队转业到地方来到鹦鹉洲,一部嘎斯六九,载着我们一家四口进入大院,后面一辆解放大卡拉着我们全部家当。我从车上下来,一群大院小孩追着我屁股后头,学说我嘴里蹦出的宁波话。我们姐弟在家和父母交流,也一直用的是江南普通话,这些原因,让我感觉自己始终是外地人。二十年后搬离鹦鹉洲那一刻,我心里忽的一堵,满满的怅然若失的感觉。2011年,那里变成了武汉国际博览中心,有一天,我们一帮老同学坐车经过那里,大家要求停车下来看看,却已是面目全非。太空旷,太安静了,现代化的建筑,广场,道路,只有我们这帮人在那里指指点点:都是房子,冇得树,这,夏天晒死了。有人凭记忆辨认当年痕迹,这里曾经是大院的篮球场,那里是大院围墙的一个拐角,有一片小树林,有人上去争论,说,错了错了,那块位置是单位食堂。我泪水突然涌上来。2019至2020年,我和这座城市又经历了一场炼狱般的重生,就感觉,不管搬到哪里,在这片华夏土地上就很好。
第一章 学校像座庙
1.
三月某天一大早,春寒料峭,冻杀年少。汉阳鹦鹉大道上的煤球厂站,一群人在寒风中等公交,一个半大年纪的爹爹骂起来,个把妈滴,老子脚后跟冻掉了,还不来,说了五分钟一趟,像放屁滴。爹爹旁边一个围巾男,推了推鼻梁上眼镜,小声说,就是撒,快半小时了冇来。其余人沉默不语,搓手跺脚,神情不耐烦,以此表示愤怒。眼巴巴看着公交六路从远处摇摇晃晃过来,停稳,车门打开,上下车两边人马互不相让,一通肉搏,相互指责,终于汽车关门起步。车厢里,人贴人像一锅生煎包子,煎煮膨胀过后,皮子与皮子紧密粘连,不撕它断不开,空气想插一脚都难。车上人大多是随机站定,被后面人推搡成什么方向就什么方向,来得及调整的,尽量站成前胸贴后背,最尴尬是面对面。
十三岁的江家大姑娘,此刻面对面和一个男的紧紧贴在一起。大姑娘本能,双手握拳挡在胸前。男人不老实,悄悄上手,去解大姑娘棉袄纽扣。车上人挤人,加上汽车颠簸摇晃掩饰了一些小动作,大姑娘不太容易察觉到,等到手爪子伸进胸部,并且肆意抓摸起来,大姑娘脑袋嗡地一下,魂都飞了,她第一时间夹紧双臂,身体晃动退缩,试图躲避这只咸猪手。身后有人不满她乱动,说,还挤么事挤撒,圆滴挤成了瘪滴,还挤。大姑娘不敢动了。咸猪手有一会儿收敛,此刻又上来了,比之前更放肆。大姑娘感觉那一刻死了就好了,又不敢声张,怕周遭人发觉了好丑,只得用双手抵挡来自咸猪手的攻击,心里巴望车子快快到站。终于熬了四站地路程,汽车到达钟家村终点站,人群松动,大姑娘迅速摆脱咸猪手,挤下车逃走。
这个男的轻松得手,盯上了江家大姑娘,好几次,趁车上人多下手。江家大姑娘非常绝望,又不敢跟人说,想到不上学,就不用搭车,却苦于找不出正当理由,家里爹妈不会同意她无故逃学。大姑娘只好早上早点出门,避开车上人多拥挤,下午放学人多,就不在起点站上车,走一站地再搭车。大姑娘是家里老大,每天要做晚饭,这样一来,她到家的时间就会晚一些,耽误做晚饭,被爹妈骂偷懒,说她光想着在学校玩。大姑娘委屈得哭,还是不敢讲出来。
在这个节骨眼上,江家二姑娘出场了。乍一看这江家两姊妹,感觉像双胞胎,都是大眼睛,圆盘脸。二姑娘比姐姐小一岁多,矮姐姐一个年级,今年的初一新生,熟悉她们两姊妹的人能够分辨出,二姑娘脸盘子要稍许小一点,个子比姐姐高一点,性格比姐姐急,还比较闹,上学放学,总喜欢邀三约四,跟几个女孩打打闹闹一起同行,有时候在车上也不消停。
咸猪手哪知道这个情况,有几天没碰到大姑娘了,心里痒痒,早晚上下学时间,等在车站,一看哎,大眼圆脸姑娘露面了。他赶紧贴身紧随上车,不等站稳,身体一贴拢就上手了,驾轻就熟解姑娘衣扣,急吼吼爪子伸进去,哪曾想,他摸的是落了单的二姑娘。二姑娘起先一愣,随即炸了,劈手向男人的咸猪手打去,大声嚷,你个流氓,流氓,打死你个流氓。姑娘嫩手,十个指甲却是利器,在咸猪手脸上深的浅的一通抓,那张脸立刻花了。车上当时一边倒喊打,有人喊道,司机,车子开派出所克,判他狗日滴坐几年牢。可惜第二站到了,有人要下车,咸猪手趁机溜下车跑了。车上人很生气,冲下车那人喊,这个人胯子这金贵啊,一站路走不得,这多人还跑上来挤一哈。已经下车那人也很生气,回头冲车上喊,你才是管得宽咧,公共汽车,想上就上,想下就下,你不服啄,回克坐小车子克撒。车上人纷纷说,算了算了,别个有月票,想在哪块下哪块下,还好,这小姑娘伢蛮有板眼,冇吃到亏,小刘胡兰啊,哈哈哈,那个流氓是哪里滴呀,看到过冇?好像是这块滴吧。
都被称作刘胡兰了,二姑娘的气势,真不是盖的,仅一个回合,咸猪手完败,从此他在这一带销声匿迹。
六路公汽是鹦鹉大道上唯一一条公交线路。鹦鹉大道从汉阳钟家村向西南方向的新五里木材一级站延伸,沿途基本是荆棘荒草和乱石岗,道路修修停停,一截一截向前拓展,公汽六路站牌也不断向前挪移,站牌上新站点也在增加,三年左右时间,道路终于铺至新五里木材一级大门口,鹦鹉大道终于完成全线贯通,公汽六路才可以一通到底,畅快跑完全程。
木材一级站上中学的子弟,绝大多数就读于距离木材一级站三站地的建港中学,当时六路车起点在煤球厂站,距离木材一级站两站地,站里中学生基本靠徒步上下学。多年以后,六路车通到木材一级站大门口,大大方便了这一带人们的出行,一级站中学生也基本选择搭乘公交六路去上学。再后来,花两块钱买张学生月票,比每次乘车买票便宜多了,一张月票,全市通行,还方便,售票员过来查票,掏出月票出示一下,或者屌一点的,月票懒得掏出来,用嘴巴出示,丢一句,月票。
江家之前住在钟家村,家里小孩上学自然都是在钟家村。江师傅头一年下半年被调动到木材一级站工作,调令来得很突然,千头万绪的事情又比较多,大姑娘转学事宜暂时搁置到一边,二姑娘说是不舍得离开熟悉的环境和同学,执意要在钟家村读中学。江家夫妻两个也考虑大姑娘一个人路途安全问题,同意二姑娘的要求,让她和大姑娘在一个学校上学,以便两个姑娘相互照应。
江师傅家五个小孩,四个姑娘一个幺儿子。大姑娘名金灿,二姑娘名银灿,三姑娘、四姑娘分别叫盼娣、来娣,一个独苗幺儿子,大名江宝坤。估计生了二姑娘以后,江师傅夫妻两个有了危机感,后头要一直延续这个品种,这一生就太不值了,金山银山堆在面前,没有儿子也是白搭,给谁去继承呢,立马改弦易辙,后面两个姑娘起名的思路,拐到一个新的方向,结果真就盼来了弟弟江宝坤。宝贝儿子江宝坤,常年两个鼻孔清鼻涕浓鼻涕不断,两个衣服袖头油亮油亮的,一级站小孩都叫他鼻涕虫,一级站人习惯叫他妈妈宝坤姆妈,因为他的外号,拖累他妈妈连坐,背地里,小孩子喊他妈妈大鼻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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