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巧儿和大顺的结合,可以说是天赐良缘。巧儿家住在毛嘴镇的边湖村,大顺家则住在剅河镇的芭芒村。虽说是两个不同的乡镇,但是这两个村却是紧挨着的。因为这两个村都是各自镇的边界,两个村子的农田的分界线,就是一条八米宽的小河——洋凌河了。
那是九月中旬的一天。天空灰朦朦的。北风刮着洋凌河边泡桐树的叶子,哗哗作响。洋凌河里的水,也随着北风的吹拂,掀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这时正是村民们收获稻子的日子。巧儿家的几亩稻田,就在洋凌河的北岸。此刻,巧儿正和母亲、妹妹,在稻田里,急急忙忙地捆着中稻。父亲则一个人挑着她们捆好的稻子,拼命地往马路上走去。马路上停着一架板车。板车上用木架子绑着,那是为了方便多堆些稻子而专门绑上去的。板车旁边,摊着一大块塑料布。板车上,也有一块折叠成四方形的塑料布。
前两天看电视天气预报,巧儿得知,最近将有一股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冷空气,影响到自己所在的平阳市,带来大风降雨天气。因此,上级有关部门提醒广大农友,要抓紧时间,抢晴收获中稻,避免大风降雨天气,对秋收造成不利影响。听到消息,巧儿一家人赶紧准备好了镰刀冲挑等收稻工具。昨天一大早,就到水稻田里收割稻子。没想到割好的稻子秸秆还没晒干,今天天气就变了。巧儿和父母以及妹妹巧仙,火急火燎地来到稻田里捆稻子了。
天上的乌云一片连着一片,越来越厚,越来越浓,随着北风的吹拂,向南方奔跑着。北风一阵紧过一阵,看样子很快就要落雨了。
母亲望着天上的乌云,焦急地说:“求菩萨保佑!等我家把这块地的稻子收完了,随你怎么下都可以!”可老天爷却管不了这么多,一眨眼的功夫,天上便飘起了毛毛雨。“唉!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啊?”母亲叹道,“去年收稻子碰到这鬼天气,一田稻子遭踏得差不多了。今年长了个心眼,还专门听了天气预报,还是碰到这个鬼天气了!”“老天爷真不长眼!”巧儿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是有个人来帮个忙该多好!”
巧儿家稻田左边的地是小青家的。小青是木工师傅,师兄师弟多,每次只要一干农活,他们就全部过来打帮手。前两天,小青家的稻子就割得干干净净了。
巧儿家右边的田块是武子家的,他家今年秧苗没育好,秧栽得迟,现在稻子还没成熟好,所以还不慌着割。
巧儿环视一下四周,想看看有没有熟人,好叫过来帮忙挑一下稻子,以免雨下大了,稻子塌(塌,方言。浪费的意思)在田里。
忽然,巧儿看到洋凌河南岸有一个放牛的男青年,正在向这边跑来。青年人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子很高,很瘦,脸色黝黑。巧儿认得他,只不过叫不出他的名字。因为他家的棉花地跟巧儿家的稻田是斜对面。巧儿每次和母亲到地里扯草的时候,都看到他在地里忙活。有时候,他还隔河向母亲和自己打声招呼。
年轻人跑到河边,十分娴熟地踩上河面上的一条简易木板桥,向巧儿家的稻田奔过来。
“婶子!下雨了,您快把冲担给我,我帮忙挑几担!”青年人来到巧儿母亲面前,伸手夺过她手中的冲担。巧儿母亲十分感激地把冲担递给那个青年人。他不由分说,抡起冲担,对准捆好的稻子,一前一后叉起两捆,轻轻地举起来,放到肩头,迈开双脚,向马路上大步走去。
他叫大顺,平常话不多,人很老实本分。村子里只要谁有事相求,他都很乐意相助。所以很受人喜欢。大顺和巧儿父亲在田埂上来来回回挑着稻子,巧儿则和母亲、妹妹在往板车上堆着稻子。待大顺他们气喘吁吁地把稻子挑完时,巧儿和母亲、妹妹已经把板车上堆满了稻子。
雨有些大了,大顺和巧儿父母用塑料布把板车上的稻子盖好,扯平,又用尼龙绳子把板车四周绑好。然后把地上剩下的一大堆稻子,用另一块塑料布盖好,压实。巧儿父亲连声说:“今天多亏了你帮忙,不然,稻子淋雨后就麻烦了。”巧儿母亲说:“太感谢你了!你是春蓝大嫂的儿子吧?你叫什么名字?”“是的。”大顺答道,“您认得我妈?”“隔壁两哈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啷个不认得?”巧儿母亲笑笑,“你和你妈真象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叫大顺!婶,有什么好谢的?帮个忙算什么。”巧儿父亲扶起板车把手,三母女摆开驾式,准备推车了。“等哈,婶,我把牛牵过来,帮你们拉!”大顺又跑到河南岸,把牛牵了过来。
雨开始变大了。巧儿父亲牵着牛绳,在前面使劲吆喝着,大顺则紧紧掌着板车把手,一行人在风雨中前行……
二
巧儿父亲从村头的小卖部买回两瓶“碧潭”酒,几包油炸花生米,让巧儿妈煎了几个鸡蛋,饹了一碗油粑粑,让大顺坐下来喝酒。大顺感到很不自在,他忙不迭地说:“婶,叔,你们别客气了!”说完,大顺抬脚就往屋外走。“你看你,怎么还和我们生份起来了?”巧儿父亲立即伸出右手,紧紧拉住大顺的衣角不放。“喝几口酒,去去寒气。”刚一说完,巧儿父亲又记起什么似的,忙转身跑到里屋,拿出一件干衣服来,递给大顺,“来,大顺,到我屋里把湿衣服换下来。”
大顺的一言一行,巧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想:大顺真的是一个好男人。她对这个年轻人,不禁有了几分好感。大顺拗不过巧儿一家人的再三挽留,只得坐了下来,和他们同桌吃了起来。大顺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酒,还不时拿眼睛偷偷地瞟一眼巧儿。坐在巧儿旁边的巧仙,一边吃着香喷喷的油粑粑,一边望着大顺。大顺被巧仙这么一望,脸突然一下子红了起来。巧仙“咯咯”一声笑了起来,她歪起脑袋,一下子望望姐姐,一下子又望望大顺,显出一付很调皮的样子。
自打这次见面后,巧儿和大顺两个人,彼此心里都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情愫。两个年轻人时不时地找些理由相见。这天,村里放映电影《月亮湾的笑声》,大顺觉得这是邀约巧儿的好机会,便骑着自行车来到巧儿家。巧儿刚刚下班回来,大顺迎上前去,高兴地说:“巧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村今天放电影。我来接你看电影去!”巧儿喜滋滋地说:“那太好了!”
电影散场后,巧儿和大顺都舍不得离去。他们便信步来到了洋凌河边。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天际。月光下的田野,显得空旷而又静寂。庄稼都已收获完毕。不管是水田,还是旱地,农人们都已种上了麦子或油菜。河边,一排泡桐树兀自站立着,稀疏的枝叶,在夜风中飒飒作响,树干长长的影子,斜躺在地面上。习习凉风,吹在他们的脸上,两人心里都有一种很惬意的感觉。他们肩并着肩,漫步在河边的小路上。时而伫立,时而牵手凝望夜空中的月亮。他们还沉浸在电影的场景里,电影中男女主人公贵根和兰花的命运,他们对爱情的坚贞不渝,令他们感叹不已。大顺说:“巧儿!我是个实在人。只希望能和你踏踏实实过日子!你愿意吗,巧儿?”“我,我愿意!”巧儿轻声说。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两个激情澎湃的初恋情人,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巧儿在村里刘跛子办的裁缝厂学手艺。哥哥团香已经结婚三年,跟父母分家过了。巧儿和父母、二妹巧仙、幺妹巧灵住在一起。
大顺虽然没手艺,但人却很勤快,老实,本分。巧儿父母很中意大顺这一点。
只要一有时间,大顺就会来到巧儿家,帮老人耕田耙地,下肥打药。农田里的事,他基本都包了。大顺做活总是很认真,从不偷懒耍滑,巧儿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巧儿更是乐意。她想,和大顺成家了,两家地里的活有大顺罩着,父母也不用再这么辛苦了。自己在裁缝厂放开手脚做工赚钱,岂不更好?
大顺家里有十多亩地。父母年纪都大了。六兄妹中,他是老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一个弟弟在上大学,幺弟上初中,妹妹还在上小学。大顺成了家里的主劳力。
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大顺和父亲一道,为巧儿家送去了六百块钱的彩礼钱。
“五一”劳动节前两天,大顺来到巧儿家,准备和巧儿到镇上去拿结婚证。
巧儿满脸绯红,含情脉脉地望着大顺,问道:“大顺,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吗?”“当然!”大顺红着脸,紧张地说,“我们家虽然不是很富有,但家当生在人身上。只要我们肯吃苦,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过得蛮幸福的。”“你说话一定要算数啊!”巧儿沉浸在幸福里,她回味着大顺的承诺。“真的!骗你不得好死!”大顺发誓说,“我一定会对你一辈子好!”“唉唉唉。”巧儿忙打断大顺的话,“大顺哥,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只要你是真心的,我也就放心了。”巧儿说完,亲了一下大顺的额头。
巧儿穿着一件鲜红的连衣裙子,头上扎着一朵粉红色的蝴蝶结,脚穿一双平底凉鞋。这在当时,是最流行的一种装扮。大顺穿着一件民警蓝上衣,下身穿一条军绿色裤子,脚穿一双三节头皮鞋。头发上还抹了一些定型头油。他们俩人手牵着手,满怀喜悦地来到了镇民政办公室,领到了一个大红结婚证书。
“五一”这天,大顺家请来了吹鼓手和锣鼓队,兴高采烈地把巧儿娶回了家。巧儿家还陪嫁了一台“莺歌”牌黑白电视机,一辆“大桥”牌自行车,一架“蝴蝶”牌缝纫机。大顺一家人别提有多高兴了。要知道,在当时的农村,巧儿家能陪嫁这三大件,确实是很不容易了。
三
婚后巧儿和大顺一家人相处得和和美美。
下班回家后,只要一有时间,巧儿就把家里的那些旧衣旧裤全部翻出来,该拆的拆,该改的改,该补的补。那些原本有些破旧的衣裤,经巧儿精心修整后,穿在身上,全部变得妥妥贴贴了。
湾子里只要有人拿衣服来缝补,改样,打边,翻新,巧儿都二话不说,热心帮忙。大伙都说,大顺娶了一个人巧手也巧的媳妇,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听着乡亲们的夸奖,大顺和父母乐开了花。
这几天,巧儿常常感到头痛背痛,浑身乏力,精神不振。尤其是晩上睡觉时,腿脚还时不时地抽筋。小便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巧儿开始变得烦燥不安。
这天,裁缝厂放假休息。巧儿在厨房外的竹井边洗衣裳。婆婆正在锅里饹油饼,一阵油香袭来,巧儿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她弓起身子,扶着井台,不住地呕吐起来。
听到巧儿的呕吐声,婆婆急急地从厨房跑了出来,扶起巧儿。看着巧儿满眼的泪水,婆婆心疼地说:“没事吧?巧!”“妈,我心里好难受!”由于剧烈地呕吐,巧儿的脸变得红一阵白一阵,气也喘得更急了。婆婆把巧儿扶到堂屋里的一张竹床上,对巧儿说:“别怕。巧,你是有喜了。这几天你就别累着了,好好歇歇吧!啊!”巧儿心里一阵激动……
因为白天天热,太阳辣,大顺总是要起早床到地里去打药水。这时候,大顺打药水回来了。
巧儿从竹床上坐起来。她的情形比刚才好多了。她走到竹井边,从盆子里拿起肥皂和毛巾,递给大顺。大顺接过毛巾和肥皂后,对着巧儿一个飞吻,笑嘻嘻地往屋后湾里的一片小坑塘走去。他脱下上衣,光着膀子,跳下水去,在水里来来回回游了几圈,然后又游到岸边,把肥皂在身上到处乱抹一通,用毛巾擦了起来。
巧儿不知啥时候过来了。她看着大顺湿漉漉的身体,心疼地说:“大顺,以后打药水再不要这么早了。早晨露水太大,身上都湿透了。现在又在水里泡,长期这样,不会得关节炎吧?”大顺把头一扬,笑着说:“不怕不怕,我已经习惯了。”
“快上来,大顺,回家去换衣服。”巧儿催着大顺。“好,来了。”大顺上岸后,又用毛巾狠狠地擦了擦头发。他牵着巧儿的手,“走!回去!”“大顺!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巧儿边走边说,“我有了!”“有什么了?”大顺愣着脖子,怔怔地望着巧儿。“你说呢?傻瓜!”巧儿用右手指拧了一下大顺的左胳膊,娇嗔地说。“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大顺忽然晃然大悟,“我要做爸爸了?”“嗯!”巧儿点点头,柔声细语地说,“所以,从今以后,为了我们的孩子,你,我,我们一家人,都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嗯!我晓得了。”大顺点点头,笑了笑,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不晓得是个淘力佬还是个酒坛子?”在平阳乡下,淘力佬是对男孩子的爱称,而酒坛子则是对女孩子的戏称。巧儿马上接口道:“怎么了?我生的,管他淘力佬还是酒坛子,我都喜欢!”一串笑声,在树林子的上空回荡着。
四
桃花盛开的时候,巧儿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桃花。一家人欢天喜地。大顺抱着女儿,看了又看,喜滋滋地说:“巧儿,你看咱们的女儿多漂亮!”巧儿喜在眉梢,甜在心里。这以后的日子,大顺对巧儿和桃花母女关怀备至,疼爱有加。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巧儿又要临盆了。大顺清早起床,来到集市买来了鲫鱼,猪脚等发奶的食物;婆婆也早就攒好了鸡蛋,黄花菜,做好了米酒,只等着巧儿生完孩子,煮给她吃。
傍晚时分,催生婆来到巧儿家,十分谨慎地给巧儿接生。大顺站在房门外,听到房里巧儿一声声钻心地尖叫,心里像刀子在割一样。催生婆不住地安慰巧儿:“不用怕!不用怕!听我的指挥,用力坠!用力坠!好好好!就这样!就这样!快了,快了,还用一下力!好了好了!出来了出来了!”催生婆用力拍了拍娃儿的脚掌,听到娃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催生婆高兴地说:“这下彻底好了!”她忙从床头拿过一条毯子,把孩子包好,急忙喊大顺:“大顺,快来快来!恭喜你了!你有酒喝了!”大顺一听说有酒喝了,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又是一个女娃子?”他走进房里,看着孩子,脸上显出一丝失落的样子。催生婆赶紧把孩子递给大顺,“来,抱抱孩子!”
自从二女儿降生后,大顺总是显得神神秘秘。他一下在屋子的前面瞄瞄,一下又到屋子的后面看看。屋子的后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后面是一条不大的水塘。他想:“莫非是竹林挡了我家的风水?”还不时地和父亲嘀嘀咕咕。
有一天,大顺用商量的口吻对巧儿说:“巧,我们搬出去。”巧儿心里有些疑惑,对大顺说:“是不是我生了女儿,你有些不高兴啊?”大顺接口说道:“当然呢!生个儿子多好啊!你看全村那么多女孩子,和我弟弟一起考大学,就我弟一个人考上了!还是男孩子聪明呐!再说,你爸那几亩地,还不是全靠我帮忙?你看巧仙巧灵能干什么?”巧儿见大顺说得在理,说道:“要搬就搬吧!到哪去弄钱?”大顺接口说:“我早就和爸商量好了。只等你答应。”
自从搬到了新家,大顺的心情也好多了。由于添了人口,又分了家,大顺顿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大顺除了种好自己的几亩责任地外,还想方设法四处谋生。和灰,提灰桶,挑砖,只要能挣钱的事他都干,也从不跟人讲价。
巧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尽量自己多干活,让大顺多休息。很快巧儿的肚子又大了。这回大顺坚决不让巧儿干活了。大顺对巧儿说:“我们搬到了新地方,换了风水,这回肯定是个儿子了。”巧儿摸摸肚子,高兴地笑了。过了几天,巧儿有临盆的迹象了。大顺不敢马虎,立即把巧儿送到了卫生院。
五
这一回大顺彻底失望了。看着“哇哇”哭叫的女儿,他懒得理会。巧儿有些伤心。孩子满月后,巧儿带着孩子回到娘家。一见到巧儿回来了,父亲赶紧上街买菜,顺便把嫁到街道附近的巧仙也叫回来,陪姐姐说话。
巧仙一见巧儿,就心疼地说:“姐姐,几个月不见,你就变成这样了?脸也黄了,人也瘦了!”巧仙说着,连连叹息,“是不是姐夫又嫌你生了女孩?”巧儿一听,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巧仙见状,忙转换话题:“姐,我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
说着,巧仙从床上抱起正在熟睡的孩子,亲了一口,接着对巧儿说:“姐,跟你说个事!”巧儿问:“什么事?”“我们村有户人家,条件蛮好,就是不能生育,她经常跟我婆婆说,想收养一个小孩,如果姐夫嫌弃,还不如把三丫送给人家。你还可一心一意去做手艺。”巧儿听巧仙这样一说,有些动心了。巧仙又接着说:“你看现在哪一个不是在发家致富?哪个还在乎男孩女孩?”
回到家里,巧儿把巧仙的话如实跟大顺说了:“我看你也很辛苦,我也不想生了。还不如我去做手艺,你在家带孩子,赚了钱让孩子们好好读书,日子也一样过得红火!”大顺一听,连声说:“好!但是,你不能出去,我赚钱养活你们!”
几天以后,计生干部找上门来,劝巧儿夫妇到计生站去做节育手术。大顺把眼一瞪,大声吼道:“我两个女儿,凭什么让我去?”计生干部说:“你不是生了三胎吗?”大顺指指正在玩耍的两个小孩,“你们看你们看,我就这两个女儿。”计生干部一看,无可奈何地走了。这阵风波以后,大顺见没事,又想起了送人的女儿三丫,他背着巧儿,偷偷地来到三丫的养母家,把三丫抱回了家。
巧儿这几天又觉得浑身无力,腰酸背痛,直犯困,吃什么东西都没胃口。巧儿小声跟大顺说:“是不是又有了?”大顺一听,高兴地说:“你这次是不是和前几次怀相不一样啊?是不是特别想吃酸的?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牵了一头牛回来了。这回真的是男孩了!”大顺干活更加勤奋卖力了。
过了几天,计生干部又找上门来了。带头的说:“我们调查过了。你已经生了三胎,非节育不可!”说着,要把巧儿架走!大顺立马从屋里拿出一壶抽水用的柴油,淋在自己和两个女儿身上,划燃了火柴,叫喊道:“你们要她走,我就死在你们面前!”计生干部见状,忙放开巧儿,对大顺喊道:“大顺,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计生干部走后,大顺担心有事,赶紧把巧儿安顿到父母家。没想到,傍晚的时候,计生干部到大顺父母家,打算做两位老人的工作,希望他们劝说大顺夫妇,遵守国家计生政策。正好碰到了巧儿,就把巧儿带到计生站做了引产手术。
第二天一大早,得知消息的大顺,暴跳如雷,操起一把菜刀,就跑到书记家。连声喊道:“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儿子!”书记见状,连忙躲了起来。从那以后,全镇人都知道大顺是个计生钉子户了。
六
自从巧儿被引产后,大顺就一直很消沉。也懒得到外面做事去了。
眼看着女儿到了上学的年龄,巧儿心里十分着急。她跟大顺商量说:“大顺,你在家里照顾孩子们,还是让我出去赚钱吧!”大顺一听来火了,他吼道:“如果你争气一点,生个儿子,我们哪至于弄到这个样子?”巧儿一听,委屈地哭了起来:“你以为我不想生儿子?怪只怪你自己不行!”
大顺一听,板起脸说:“哼!你还倒有理了!你跟我听好了!你不给我生个儿子,我誓不罢休!”
五一这天,已经参加工作的弟弟回来了,见几个侄女都在父亲家里玩耍,忙从兜里掏出糖果,发给孩子们。他问桃花:“花花,你们作业做没做?拿来叔叔看看!”二丫抢着说:“叔叔,我们学都还没上呢!”“什么?还没上学?!”弟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忙来到哥哥大顺家。推开门,见家里只有两张床铺,一张方桌,一台黑白电视机外,什么也没有了。弟弟鼻子发酸,想不到哥哥竟落到如此境地。
正在菜园子里干活的巧儿,听到门响了一声,敢紧往家里走。一见弟弟,巧儿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弟弟说:“嫂嫂,别难过。哥哥呢?”巧儿说:“谁知他死到哪去了?自从我上次引产后,他活也不干了,整天抽烟喝酒,几个钱被他搞光了。又不准我出去找点钱。娃儿们连上学钱都没有了!”
弟弟连忙说:“嫂嫂,你不用担心,娃们上学的钱我包了!明天我就带娃儿们去报名!”
晩上,大顺回来了,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样子。弟弟见哥哥这副模样,伤心地说:“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你和嫂嫂好好过日子,把孩子们培养成人不行吗?”大顺的泪一下子涌出来了。他摇着弟弟的胳膊,说道:“你不知道,弟弟!她都生了三个女儿了!这次我好不容易盼来个儿子,她又让人家给引产了!你说我这心里好受吗?”弟弟说:“哥哥,这就是你不对了。现在生男生女还不一样?你这样生来生去,把家里也搞穷了,孩子们也跟着受罪,何苦呢?”
五一节后,弟弟和大顺把桃花、二丫送去学校报了名。大顺也听弟弟的话,照例出门去找活做。但他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一定要让巧儿为自己生个儿子!把这个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七
可以说,五丫是巧儿几个孩子中,命运最悲惨的一个。春三月,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风呼呼地拍打着窗子。大顺坐在堂屋的一条矮板凳上,低头抽着闷烟。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房里,催生婆在给巧儿接生。“大顺,生了!”催生婆喊着,“快进来。”大顺猴急地推开房门,问催生婆:“是个么娃?”催生婆怯怯地说:“又是一个酒坛子。”大顺一听,嚎叫起来,“唉呀!我王大顺啷这么倒霉?老天爷啷要这样欺负人呐?!”
大顺连看都没看孩子一眼。他恼羞成怒,扭过身来,走向厨房,把准备好的米酒,鸡蛋,猪脚全部倒在一个洗脚盆里,端起来,向屋后走去。
婆婆也过来了。她看到巧儿躺在床上,愁眉苦脸,怀里的孩子“哇哇”地哭着。婆婆忙抱起孩子,问道:“巧,大顺呢?”“我不知道。刚刚还在的。”巧儿有气无力地回答道。“顺这孩子也是!不赶紧给你弄点吃的。这下雨天的,到哪去了?”婆婆埋怨道。她猜想,大顺肯定是生气了。
“巧,你先躺会。真难为你了。妈这就给你弄吃的去!”婆婆把孩子放在床上。对催生婆说:“她婶,这回又麻烦你了!等我弄好了一起吃!”催生婆给巧儿接了几回生,一直是女孩,看到大顺愤怒的样子,催生婆仿佛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心里也有些不爽。婆婆来到厨房,什么补奶的菜也没有。她忙问催生婆:“她婶,真是怪事了。我昨天给巧做好的米酒,送来的鸡蛋,咋都没看见了呢?”“这就神了!”催生婆接着说,“唉呀!我看到大顺端着一个盆子往屋后去了的!”婆婆马上往屋后走去。走到茅坑旁,她闻到一股很浓的酒香,到茅坑里一看,竟是自己做好的米酒,还有几个被摔坏的鸡蛋!婆婆摇摇头,叹息道:“顺真的是!作孽啊!哎!”
一连几天的阴雨,给这个没有阳光的家,也罩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失望至极的大顺,对巧儿充满了怨恨和蔑视。孩子们的漱洗,饭食,穿戴,他统统不闻不问,全赖巧儿一个人来安顿。
午后,大顺从外面回来了。他耷拉着头,一付无精打彩的样子。“巧儿!”大顺直言不讳地说,“我去找算命先生了!”“怎么了?”巧儿头都没抬,问大顺。“人家说了,五丫不能留在家,必须送人!”大顺很坚定地说。“又要送人?还是不是你的娃儿?!”巧儿圆睁着双眼,直视着大顺。“留她在家里,我们还能生儿子吗?”大顺一开口就是儿子。“你只知道要儿子,看我们的女儿,哪一天过过安生日子?”巧儿的泪涌了出来,“大顺,认了吧!好好养大女儿,好好过日子,好吗?”巧儿几乎是哀求地说,“我受不了啦!”“你有么事受不了的?”大顺来了精神,“女人嘛,不就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吗?你看看,村里哪家的媳妇没生儿子?就你!”说到这里,大顺打住了。他看了一眼巧儿怀里的五丫,“把孩子送人吧!多的话不说了!”
巧儿怎忍心呢?结婚这些年来,为了大顺的儿子梦,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怀孕,妊娠,生育,哪一次不是面临着生与死的考验?血与火的洗礼?虽然自己没能生个儿子,但哪一个降生的生命,不是自己的血肉啊!“趁明天没得雨下,赶紧送出去!”大顺毫无表情地说。“大顺啊!别这样了。好吗?”巧儿摸了一下孩子的头,“你看,丫这么瘦小,又没奶吃……”巧儿的泪又流下来了。“既是这样,倒不如把她送人还好些?”大顺不耐烦了,“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些!”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顺就用一件旧棉衣把五丫包好,抱在怀里。沿着洋凌河边的一条小径,向集镇方向走去。巧儿紧跟在后。走过大顺家的那片地,远远地看到父母家的那片水稻田,长满了油菜,花儿在春风中一闪一闪。河边的一排泡桐树已爆开了几枝新牙。想着这里就是自己和大顺爱情萌芽的地方,两人情定终生的见证地,而如今,那物那景依旧,而大顺对自己的那份承诺,那份怜爱已不复存在。巧儿心里涌出一股悲凉。
因为是雨后,天气还有些寒冷。街上还没有多少赶集的人。大顺瞅瞅四周,见没有人来,赶紧把五丫放在地上,快步走开了。这里是离集易市场只有几十米远的一个垃圾堆放点,赶集的人要到集市,必经此地。巧儿站在路边的一幢楼房下,远远地望着垃圾点旁的五丫,心里一阵酸楚。约摸十多分钟,一个中年男子骑着一辆三轮车经过这里,看样子是卖菜去的。车厢里坐着一个女人。只听她尖叫一声:“停哈,连松!你看,地上一个娃儿。”男子赶紧踩住刹车,女人跳下来,“这是哪个的娃儿?这么冷的天,把娃儿扔在地上,不怕冻坏了?唉!”女人叹息一声。男子催促道:“快上来,去迟了,车子就进不去了。”女人一屁股坐在三轮车的后架上,眼睛还不舍地望着孩子,“不知是谁家的父母,太狠心了!”这时候,又陆陆续续地过来了一拨人。他们有的若无其事地经过孩子身边,有的停下来围观几眼,丢下几句叹息和责骂后,匆匆离去。有个捡垃圾的老人来了,他扒开垃圾堆,在里面仔细地翻寻着一些值钱的东西!巧儿看在眼里,心里却在流血。自己的骨肉连那堆垃圾都不如啊!她拼命地挣脱大顺的双手,跑了过去,把五丫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一连几天,大顺和巧儿把五丫抱到集镇,辗转几次把孩子安放在人多的路段。但是却根本无人问津。人们除了围观、摇头、叹息、愤怒之外,没有更多的举动。偶尔也有几个好心人,从怀里摸出一把零钞,塞到包裏孩子的棉衣里,酸着鼻子,一边议论一边离去。孩子的啼哭声和咳嗽声,象一把锤子,敲打着巧儿的心。“我们不该这样待孩子啊!大顺!”巧儿泪如泉涌,“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要这样遭踏我的孩子啊!”巧儿已泣不成声。她发疯似地冲了上去,一把将已经哭得声嘶力竭的五丫揣在了怀里。
不知是五丫天生体质虚弱,还是因为天冷受冻。五丫发起了高烧,咳嗽不止,神志不清。巧儿忧心如焚地把五丫抱到村里的卫生室。
“孩子病得不轻啊!”村医小爱给孩子查烧,听诊后,神色严峻地说,“孩子得的是急性肺炎。你是怎么搞的?孩子这么小,天气又冷!”给孩子打过一针后,小爱又说,“我这里医疗条件有限。你赶紧把孩子送到镇卫生院去,千万不要耽误了!”巧儿又急急地把孩子抱回家。叫上大顺,火急火燎地赶往镇卫生院。
可是,因为孩子太虚弱,严重的营养不良,加上风寒受冻,可怜的五丫终没能逃脱病魔的魔爪,在来到这个世界四十三天后,就糊里糊涂地离开了。
人都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想着母女间的生离死别,想着五丫从自己的肚子里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享受过一刻真正的母爱和温暖。此刻的巧儿,犹如万箭穿心一般,那疼,那痛,一点一滴地在呑噬着她的心,浸透着她的五脏六腑。“我可怜的孩子啊!是妈害了你!妈不是人呐!”巧儿嘶嚎着!她闭上双眼,任那伤心、苦涩、悔恨的泪水,恣意地淌满了衣襟。
八
万般伤心的巧儿,回到了娘家。刚一到家门口,就看见了妹妹巧灵。嫁在本村的巧灵,只要一有空,就到父母家玩。巧灵一见巧儿,就大声叫起来:“大姐,大姐!”接着又转身冲屋里喊道,“爸,妈,大姐回来了!”听到叫声的父母赶紧从屋里走了出来。
巧儿一看见父母,眼泪又刷刷地流了下来。母亲安慰巧儿道:“巧,想开点,别哭坏了身子,家里还有一群娃儿靠着你啊!”父亲忙对巧儿说:“巧,跟你妈,巧灵在屋里叨叨。我去买点菜,给你补补身子。”巧灵忙拦住父亲:“爸,靠你两条腿走到什么时候?我给二姐打电话,叫她多买点好菜来,犒劳犒劳咱大姐!”说完,巧灵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红的匣子来,手轻轻一按,红匣子的盖子就翻开了。只见她在上面轻轻地按了几下,红匣子就传出了“嘟嘟嘟”的声音。这时候,巧儿和母亲叨了一会,心情好多了。见妹妹拿着这个稀奇玩艺,巧儿好奇地问:“灵儿,这是啥东西?”巧灵忙把红匣子递到巧儿面前说:“姐,这是手机,你听,咱二姐在说话呢!”巧灵又对着手机大声叫了起来,“二姐,多买些好菜回来。咱大姐回来了!”说完,巧灵把手机挂掉了。又对巧儿说:“大姐,你要不要?要我就送给你。”巧儿连声说:“不要不要!我又不会用!”
不一会儿,路上就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巧灵一听,对巧儿说:“大姐!你看,二姐来了!”只见巧仙熟练地停好了摩托,摘下墨镜,挂在胸前的领口上。巧灵忙从摩托车上取下二姐买来的菜,和爸妈一起往屋里走。
巧儿一见眼前这个打扮时尚,举止高雅的女人,竟然是自己的妹妹巧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巧仙忙喊道:“姐,姐,是你吗?你怎么瘦成这样了?看你这付皮包骨的样子,我都认不出来了。”
巧仙拉着巧儿的手,也进了屋子。
吃完饭后,巧灵提议:“二姐!不如我们到街上,帮大姐和娃儿们买几套衣服!”巧灵用手指指大姐,“你看,大姐这身衣服,还不知是几百年前的呢!”
三姐妹一边走,一边聊。“姐,我一直想问你,三丫在别人家生活的好好的,你们为什么把她抱回家?”巧仙挽着巧儿的胳膊,不解地问:“害得人家伤心了好一阵子,人家又到别处抱了一个,现在已经上跟读班了。”提起这事,巧儿气不打一处来:“那个砍脑壳的,计生干部叫做他节育手术,他不肯去。我一回家,说要把三丫送给人家,他马上同意了。后来他一闹,计生干部也不管了。”巧儿说到这里,巧灵忙打断了她。“姐夫既然不喜欢女娃,为什么又要抱她回来呢?”巧儿说:“在屋里的时候,他又嫌,给人家了他还舍不得呢。”
“大姐!不是我说你!你不能再这么软弱了!”巧灵拉着巧儿的手说,“姐夫再要你生娃,你就和他离婚。你又不是他生娃的机器!你看咱二姐,还嫁在街上,人家也只生了一个女娃呢!几年的时间,就盖起了小洋楼,做起了生意,还添了一部小货车。又跟咱二姐买了一部摩托专车,你看看,二姐身上这一身名牌,这才叫人过的日子呢!”说到这里,巧灵问巧仙,“二姐,你说我说得是不是?”巧仙点点头。巧灵又接着说,“大姐,咱三姐妹中,就数你人材长得好,咱小的时候都嫉妒你死了。你看你现在……”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来到了一个服装摊位前。
“姐,你看,你看,这件裙子好适合你吔!”巧仙大声叫道。巧灵一看:“是啊!是啊!快拿下来让大姐试试!”巧儿瞄过去,那是一件大红连衣裙,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这哪里是我穿的衣服?”三姐妹在街上转来转去,都没看上一件中意的衣服。两个妹妹看上的,巧儿不肯要。巧儿看上的,两个妹妹又嫌不好。最后,还是按照巧儿的想法,买了几套廉价的衣服。
巧仙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来,递给巧儿:“姐,这点钱你拿回去,买点好吃的,和孩子们一起,补补身子。”巧灵也说:“大姐,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哦!”
九
这几天,看到巧儿穿着一身得体的新衣服,出出进进,忙里忙外,大顺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个活泼而又漂亮的巧儿。又燃起了对巧儿的一片柔情。
晚上,巧儿安顿好了三个女儿,上床睡觉了。大顺也倒在了床上,他靠近巧儿,伸手直扯巧儿的裤叉,在她身上挨挨擦擦起来。巧儿一把掀开大顺,没好气地说:“你给我滚边。你再这样,我就和你离婚!”大顺没底气地说:“这一堆娃儿,你舍得?”巧儿口气很硬地说:“你都要我的命了!我当然舍得!”这么多年来,大顺从来没有听到巧儿这么硬气地跟自己说过话,他有些害怕了。
一连几天,巧儿都是如此。为了避免与巧儿发生冲突,少惹她生气,大顺更加起早贪黑地干活。他想,一旦巧儿跟自己离了婚,自己的日子不好过。巧儿想找个机会,跟大顺好好谈谈。可是大顺却一直躲避自己。
这天,巧儿炒了几个好菜,坐在屋里等着大顺。将近半夜,大顺回来了,看到巧儿还没有睡,有些诧异。巧儿柔声地说:“大顺。”大顺一听,生怕巧儿又要说与自己离婚,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对巧儿说:“巧,这是我这一段时间的工钱。给你,明天你自己去置办几件好衣服,给娃儿们买些好吃的回来。”说着,大顺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巧儿,“巧,这是我托工头的老婆,帮你买的祛斑霜。这些年,只顾着生娃,我都忘了你了!”巧儿一听,心头一热。自打生了三丫以来,巧儿从没听到大顺对自己说过这么贴己的话。巧儿忙把前几在娘家,巧灵和巧仙跟自己说的一番话,和自己的想法,一古脑儿对大顺说了。大顺一听,觉得很有道理。自己这几年只想着生儿子,想方设法把巧儿绊在家里,让她把一个好端端的裁缝手艺也废了。现在做楼房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他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富足。而自己呢?凭自己和灰、挑砖挣来的可怜巴巴的几个血汗钱,除去用来购买农药种子、人情送礼、自己抽烟喝酒外,花在巧儿和孩子们身上的钱所剩无己。整天就是吵吵闹闹,弄得孩子们也没得安生。想着想着,大顺的泪就一下子掉了下来。
为了增加收入,大顺同时接了两个包工头的活。为了提高搬砖的效率,他找人借钱,买了两台简易的吊砖机。
这一天,为了赶在下雨之前完成工程,两个包工头同时要求大顺去把所需的砖块备齐。白天,大顺已经完成了一家工地的备砖任务。晚上,大顺又来到另一家工地,扯好电灯,又开始码砖,吊砖。想着自己还要抢在下雨之前,给水稻田打稻飞虱。不知不觉间,大顺在装砖块的斗车里多加了几块砖。然后,大顺快步跑上二楼,启动吊砖机的电源按钮。装满砖块的斗车,随着钢缆开始缓缓往上升起。由于斗车里砖块太重,吊砖机旋转杆上的钢缆,要靠人使力拉动,才能将斗车拉到楼层上。这时候,大顺侧过身子,想拉住钢缆,由于重心不稳,大顺一不小心,被在空中晃荡的钢缆带了下去,从二楼一头栽倒在地上的一堆青沙上。足足过了十分钟,大顺才醒过神来,他的右腿象被针扎了一样,一阵生疼。原来,右腿挺在了地上的一根木棍上。大顺慢慢地吃力地从沙堆里坐了起来,不住地吐着嘴里的泥沙,用左手轻轻地拍打着头上的沙层。他心里一阵后怕,看着还在半空中不停地晃荡着的一斗车砖块,他赶紧又瘸上二楼,把那一斗车砖块又放到地上。
大顺坐在沙堆上想:“要是那一斗车砖块跟自己一起掉下来,自己还会有命吗?那巧儿和一群孩子怎么办呐?”想到这里,大顺陡地感觉到了生命的可贵。他立马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大顺心里一阵发寒。今夜这黑怎么这么可怕呀?一阵夜风袭来,树叶飒飒作响。是不是有鬼呀?自己在这黑夜里走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鬼呀!忽然,马路右侧的一个房子里,亮起了一盏灯,只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宝宝,尿拉完了没有啊?”
看到这亮光,大顺想起了巧儿。无论自己干得再晚,家里都有一盏灯等着自己。大顺好想加快脚步,可腿脚却不争气。
许是大顺今天干得太晚,巧儿已经靠在床沿上睡着了。听到门吱呀一响,巧儿睁开矇眬的睡眼问道:“是大顺回来了?”“是我!”大顺关好门。“锅里有我给你煮好的猪肝汤。”“你先睡!我知道了!”大顺接口说,他胡乱地洗了澡,揭开锅盖,端起猪肝汤,几大口就喝了下去。
他坐在床沿,想起了心事。想起了五丫,五丫的死,就是自己一手一脚造成的啊!自己就是杀死五丫的凶手!他想起了花花,每年放假,花花都会捧回来几份奖品和奖状。又想着花花的班主任,一连三次来到家里,劝自己不要毁了孩子的前途。任凭老师说破了嘴皮,自己也没动心。平时总想着女儿是个赔钱货,总想着生儿子,硬是逼着才十三岁的桃花到刘跛子办的服装厂当了学徒……
听着身边巧儿沉沉的呼吸,大顺心头又是一阵痛。
“大顺,大顺!”大顺听到巧儿的呼喊声,赶紧扯亮电灯,抓住巧儿在睡梦中乱舞的双手,轻轻地叫道:“巧,巧,你是不是做恶梦了?”巧儿睁开了双眼。大顺拿起一件干衣服,帮巧儿擦拭脸上的汗水。巧儿说:“这几天,我天天都在做恶梦,梦见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在追我,我跑啊跑啊,怎么也跑不动。看到你在前面,我就不停地喊你!”大顺连忙安慰巧儿:“巧,不怕!不怕!有我!我守着你!你睡,你睡!”
十
天才蒙蒙亮,巧儿又象往常一样,起来在竹井边打水。打完水,做好了饭菜,巧儿又来到房里,叫醒桃花吃早餐,去刘跛子的服装厂上班;还有二丫和三丫吃了去上学。
大顺也起来了。他瘸着腿,来到巧儿身边。“你怎么了?大顺!”巧儿看着大顺的腿,惊愕地问。她急忙弓起身子,掀起大顺的裤脚,“你是怎么了?大顺!晚上咋不跟我吭一声啊?!”巧儿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娃儿们该怎么办啊?”她端过来一条板凳,扶大顺坐下。“没什么大事,昨晚吊砖的时候,被砖头碰了一下。”
大顺没有说出自己从楼上摔下来的事,他怕说了巧儿担心。“大顺,我用自行车驮你上医院!”巧儿转身到里间去推自行车。“不用,巧,我没事。”大顺感激地望着巧儿,“巧,我跟你说个事儿。”“有么事?你说!”巧儿说。桃花起来了。开始洗脸刷牙。“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大顺长叹一口气,“我是个一根筋,不会拐弯,让你和娃们都吃了不少苦。”“你也是,大顺。”巧儿说,“我心里清楚,为了我们这个家,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只恨我不争气,没有……”巧儿说到这,长叹一口气。大顺忙打断了巧儿,“巧,不怪你。不说这些了!你和娃们都跟着我遭罪了。”
桃花端起了饭碗,三口两口扒着,准备吃完了去上班。
“花儿,慢慢吃!”大顺拍了拍桃花的背部,“今天不用去上班了。”“干嘛呢?爸?”桃花放下筷碗,疑惑地望着父亲。“等会,爸送你去上学!”大顺笑着望着桃花。“你不要我赚钱了?爸?”桃花不相信爸爸的话,“你是逗我玩的吧?”二丫和三丫也起来了。巧儿已给他们盛好了饭菜。
“巧!你过来!”大顺又把巧儿叫过来,“等会我们一起送桃花去复学。还有,”大顺眨了眨眼,征求意见似地望着巧儿,“你上回让我想的事,我想好了!”“什么事?”巧儿皱起眉头,“我不记得了。”“你忘了?你让我不要再帮人和灰、吊砖了。叫我跟街上的妹夫去跑运输,你在家带孩子,顺便到刘跛子服装厂拿些布料回来,在家里做加工活。这大的事你忘了?”大顺追问巧儿。
“我看你没反应,以为你不愿意。所以就没当回事!”巧儿说完,又盛来一碗饭,递给大顺,“来,你也吃吧。”大顺接过饭,吃了起来。“爸,”一向很少大口叫自己的三丫也过来了,“你说让妈在家做衣服?”“嗯。爸和妈都赚钱,有钱了,你们就可以天天吃好的,穿好的,可以让你们多读书,考大学。好不好啊?丫?”大顺看着懂事的三丫,心里有些酸酸地。“爸,你把三丫送人,是没有钱吗?还是不喜欢三丫?”三丫噘起小嘴,又问大顺。大顺的眼里有些湿润了。他一把搂起三丫,“丫,爸不是好人。爸爸是个大坏蛋!来,打这里!”大顺握着三丫的右手,对着自己的心口敲打着。“不打不打!”三丫直挣扎,“爸爸是好人!爸爸不是坏蛋!”
巧儿从隔壁小洋家里借来了一驾板车。“来,桃花,二丫三丫,大顺,都上来!我拉你们到学校去!大顺,你到卫生室小爱那里去包扎包扎,打点消炎针。”三个孩子闹哄哄地挤到板车上。大顺却不动:“我走就行了!”“你不想快点把腿治好了,和妹夫去跑运输?”巧儿责怪地说,“别磨磨蹭蹭了。娃们还要上学呢。”巧儿催促道,“别让她们迟到了!”大顺拗不过巧儿,上了板车。巧儿拉着一家人,轻快地迈动着脚步,向村部方向走去。
“哎呀!巧,还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大顺忽然记起了什么。“又有么事?”巧儿拉着车,径直走着,问道。“昨天包工头的老婆跟我说,今天镇卫生院帮全镇育龄妇女,免费进行妇科病检查。叫我告诉你。”大顺很认真地说,“送孩子们上学了,我们就去卫生院。”“我也接到了通知啊!”巧儿扭过头,“昨天村妇女主任也通知了。你回来太晚了,才没有告诉你!”
不一会儿,大顺一家人就到了学校。桃花的复学手续很快就办好了。李校长很高兴地连声说:“桃花有希望了,桃花有希望了!”
回转的路上,巧儿把板车倒了个方向,推着走。大顺坐在板车上,把扎着纱布的腿平放在板车上。两只手抓着板车两边的拦板。大顺的脸面对着巧儿的脸。大顺大声说:“巧,停下,停下。”“又有么话要说?”巧儿调侃着大顺,停下了板车。“巧,等会到了卫生院,帮你检查了,你就和我到计生站去。好不好?”大顺认真地说。“去计生站做么事?”巧儿不解地问。“去,我想去做结扎手术!”大顺低声说,“这是我俩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我想摘掉这顶计生钉子户的帽子。”大顺摇摇头,“这顶帽子我戴了这些年了,头也快戴肿了。趁我还有力气,赶紧把它摘了。”“真的吗?大顺!”巧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顺发誓说,“如果我骗你,就不得……”“快别说了!快别说了!”巧儿连忙打断了大顺,“又像那一回!”她指的是他们准备拿结婚证那回。大顺当然也没有忘记。
“从现在起,我王大顺要让你过一辈子好日子!”大顺自信地说。
听着大顺的话,巧儿的心里象灌满了蜜糖一样,甜蜜蜜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