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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三四的样子;她,头发乌黑颀长,柔柔顺顺地披在脑后;她,脸庞白晳瘦削,双眼显得总是有些木纳、自悲自怜的样子。她,上嘴唇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那是几年前,父亲带她到广州整形医院做整形手术时留下的。尽管她上唇的一个大豁口被填平了,但人们依然能十分清晰地看出,她是一个兔唇女孩。而且,她说话的声音极细小,吐词含混不清。每每说话时,她就显得底气不足,声音几乎打颤。
记得她第一天到这个只有二十来人的小五金厂应聘的时候,身穿一件红色的夹克。她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像个小学生一样,站在工厂的一台模具旁,接受文员阿美的询问。
阿美问她:“你多大了?”她红着脸,怯怯地说:“二十了。”阿美又问:“你以前在哪里做工?”她如实地回答:“在一家塑胶玩具厂做喷油工。”她的心跳加快,口齿不清。“为什么不做了?”阿美睥着眼,斜视着她,“好好的,为啥不做了呢?”阿美是个广西少妇,三十上下的样子,说话时把“为啥不做了呢”几个字拖得老长。她一时语塞,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停顿了约摸二十秒钟后,她才缓过神来,有些结巴地说:“那里,那里每天,上班十,十三个小时,累,累人。工资每月,才,才一千块。我就,不干了……”她像是被人在掏心窝子一样,惶恐到了极点,脸也憋得通红。虽然是二月的天气,窗外飘进来的风还有些凉意,但她的额头上却渗满了一粒一粒晶滢的汗珠。
她被工厂聘用了。用那台模具,手工打生耳,就是专门制作表带的那种原件。一天十一个半小时的上班时间,工资二千元。
她很高兴。干活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眼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台模具,左手将制作生耳的钉头、通管和弹簧,小心翼翼地拿好,然后根据操作程序,慢慢地将这些部件放入模具的模子内,右手抬起模具的操纵杆,力道均匀地,一上一下压了起来。不一会儿,一个个合格的生耳就做成了。
她很少说话,平素很难看到她开一次口。更难看到她笑一回。在跟她共事的近半年时间里,我几乎没有听到她跟同事主动说过一句话。除非是文员或老板有公事找她,她才会问一句答一句。
吃饭的时候,她也从不在餐桌旁就座。她总是等其他工人,将餐盘里的菜都夹到碗里后,才拿起公筷,往自己碗里夹一点菜。然后,独自来到饭堂外面的屋檐下,站在那里,一边扒着碗里的饭,一边用脚尖轻轻地在地面上捻着。无论晴天还是下雨,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里,吃完后,再洗干净碗筷,跑到楼上,低头在她的那台模具前工作起来。
有一天,大约是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她怀里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她赶紧掏出来,走到阳台上,呜里哇拉地说了起来。三分钟后,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哭得好伤心。“怎么了?阿梅?”女老板秀云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问道。“我阿爹,我阿爹得了脑出血……”阿梅泪眼婆娑,抬起右胳膊直擦眼泪。“那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吗?”女老板秀云神情有些紧张,怜恤地问道。“我想结完工资,回去看阿爹。能行吗?”阿梅又是怯怯地说。“当然可以了。如果你需要,我还可以预支一个月的工资给你。”女老板又关切地说道。“真的吗?老板,您不会骗我吧?”阿梅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老板娘口里说出来的。阿梅清楚地记得,她原先所在的那家玩具厂的老板,是个五大三粗、肠肥脑满的中年男人。工人们在干活的时候,他总是把双手拢在胸前,高仰着头,在工厂里的每一个工位前转来转去。还不时用他那双幽灵般的三角眼,左右睃巡着。有时候,谁上了厕所,如果三五分钟还没出来的话,他就不停地抬起左手捥,盯着那块进口雷达表看着,眉头也皱得像座小山似的,脚下的皮鞋也上下跌得水泥地板咚咚直响。阿梅忘不了,有一回,自己的肚子痛得要命,便跑到厕所去蹲了会。大约七八分钟后,她听到厕所的门被拍得啪啪响。那个胖老板在门外大声吼着:“杨梅!你是在生娃吧?都像你这样,我的工厂只有不开了!”无奈,阿梅只得捂着肚子急匆匆地跑了出来。那月发工资时,胖子老板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你是一个残疾儿的份上,我早就让你打包走人了。”还为此扣了自己五十块钱的工资。想不到,这个五金厂的老板娘却对自己这样关心体恤,她连声说:“谢谢您!老板娘!真的谢谢您了!”说完便给老板娘鞠了一个躬。
当天下午,老板娘亲自开车把阿梅送到汽车站,为她买好了回家的车票。老板娘还送了一个一千块钱的红包给阿梅。老板娘说:“这是我送给你阿爹买点营养品的。钱不多,但是我的一个心意。你回家后,你阿爹有什么情况,你随时给我打电话来。”阿梅死活不肯接老板娘的钱。她哭着说:“老板娘啊,我长这么大,还从没碰到过像您这样好心的老板。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不忘。”
半个月后,阿梅返厂了。老板娘惊诧地问:“阿梅,你一个月的假期还没到啊?怎么就回来了?”阿梅神情激动,她流着泪说:“我阿爹让我回来的。他对我说,妮啊,人家老板娘跟你一不是亲,二不是邻,把你当人看,你要知恩图报啊!”说到这里,阿梅吁了口气,又说,“我知道厂里赶货忙,我怕影响了工厂的进度,所以叮嘱我奶奶好好照看阿爹。就过来了。”阿梅说完,老板娘吩咐文员阿美沏了一杯热茶递给了阿梅。
“你阿妈呢?怎么不让你阿妈照顾你阿爹呢?”老板娘又问道。这一问,阿梅的泪一下子又落了下来。阿梅哽咽着说,“我阿妈在我一出世的时候,看到我是个兔唇女,觉得丢人现眼,在我刚满月的时候,就离开我和阿爹,跟人跑了。”听到这里,老板娘显出十分怜悯的神情来,文员阿美也咬紧牙,恨恨地说道:“你阿妈怎么是这个样子啊?太不是人了!”阿梅哭着说,“阿美姐,请你别这样说我阿妈好吗?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我阿妈长得是什么样子。虽然她不要我和阿爹了,但她毕竟是我阿妈。”“那你阿爹怎么不再为你找一个妈妈呢?”老板娘又问。阿梅摇摇头,叹息地说,“我阿爹是为了我才放弃找后妈的。那时候,我们家里穷,阿爹为了攒钱帮我做手术,还要照顾奶奶,我奶奶是个聋哑人。就一个心眼扑在地里,累死累活干活挣钱。他说要帮我把兔唇整好,要让我堂堂正正地做人,不能让人看不起我……”“你阿爹真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好父亲啊!”老板娘感慨地说,“阿梅,你阿爹的病到底如何了?需要我帮忙吗?”“谢谢您了,老板娘。我阿爹的病现在稳定了些。”阿梅说到这里,又叹息一声,“我要好好打工,好好挣钱,帮阿爹把病治好!”听到这里,文员阿美蹙着眉头说:“靠你这样挣点钱回去帮你阿爹治病,那要等到何时啊?”“阿爹说了,现在政策好了,有合作医疗,让我挣点钱自己攒着,以后给自己做嫁妆。我怎么会出嫁呢?我要陪着我阿爹。我要挣钱养我阿爹……”阿梅说完,赶紧到模具前去打生耳了。
下班的时候,文员阿美把阿梅叫到办公室,对阿梅说:“阿梅,老板娘说了,从今天起,你的工资涨到三千!安心干吧!老板娘还说了,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跟她讲!”阿梅听到这里,又激动地哭泣起来。她连声说,“我怎么遇到这样好的老板娘啊?我该怎样感谢老板娘啊?”阿美也感动地说:“老板娘过去跟我讲过,她读大学的时候,家里贫穷,经常得到爱心人士的捐助,才顺利完成学业。她曾立誓:自己将来一旦事业有成,一定要无私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这里就是我的家啊!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们!”阿梅大声说,“我一定要把阿爹的病治好。到时候,让阿爹亲自来谢谢老板娘!谢谢你们!”
自此后,每次见到阿梅,我都看到她信心满满的样子。时不时,还听见她同工厂的那些同事们主动打几声招呼。阿梅的脸,也开始变得红润起来。笑容,也在她的脸上绽放着,竟是那样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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