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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少年长工
学四当家剪了辫子――四当家要学建筑――陪四当家夜晚读书――来了德语老师――进京跟德国人学建筑――到奉天开建筑商号 转眼间就是阳气回升,春意盎然的宜人季节。张打头的儿子到陈府来做长工,已经熬过了漫长的冬季的一百多天。由于他的任务是放牛,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叫他小牛倌。 这一天,是小牛倌的父亲一百天祭日。他昨天放牛回来向东家请了明天的半天假,即上午给他的父亲烧了百日祭后,下午再回来放牛。他下午回来把牛赶走时想:上午牛没有出来吃东西,下午就得多吃一会儿,所以,傍晚回来得特别晚。他不可能知道,今天上午,来安已经给牛喂了草料。小牛倌独自一人把牛圈好,又检查了一遍栏杆和门是否安全,就一个人到饭堂里就着咸白菜喝了几碗格子粥,便回到了他和来安住的门房。 来安不在屋,他点上了小煤油灯,默默地把左胳膊上的黑色孝箍拆下来,叠好。将自己的铺盖展开,把这个孝箍塞在枕头罩和枕头芯的缝隙里,再把枕头拍拍,恢复了形状后,郑重其事地把铺盖给卷好。那补丁摞补丁的破铺盖是他父亲留给他唯一的财产,弥足珍贵。 卷好了铺盖,就站在地上,望着北窗外的大院子发呆。 “今天回来得这么晚?吃过饭了吗?”来安胸前抱着一捆香蒲--多年生水生或沼生草本植物,条形叶子可以做编制物--推开门进了屋,他非常关心同府伙计的儿子。黑狗来宝就停在门口处,不进来。 “是的,饭堂里就我一个人,随便吃点的喽。” “傻了不是,就是一百个人吃,也是格子粥就着咸萝卜条――今天是咸白菜丝。发什么愣呀?”来安见他瞅着只有一棵大树的院子里发呆,好奇地问。 小牛倌理了一下自己的悲绪,将父亲祭日的悲哀深深埋进心里,换了一幅快乐的面孔,说: “来安叔,你又要编草鞋吗?这一冬天幸亏你编的草鞋救了我的脚,我学得也差不多了,今天编一个最好的给你看看。”说着就接过来安手中的香蒲,放在炕上准备动手。 “今天不是编草鞋,改了,要编草帽了。眼见得已经是春天了,长工们没有草帽是不行的。” “编草帽?”小牛倌的脸布满了笑意,快乐地说,“我又能学到一门手艺了!” “怎么知道我能教你编草帽?”来安板着脸说,拿起一把香蒲,屁股挨到炕沿上。 “来安叔,就凭你这个天下太平的老好人,一定能教我,对吧?”小牛倌眨着眼,说。 “你就给我唱大顺吧,”来安也不看小牛倌一眼,竟自摆弄起香蒲,把几棵交叉重叠起来。 “来安叔,你不教我,我也能会!你信不信?”小牛倌瞪大了眼睛,对着来安,调皮地说。 “那……”来安转了一下眼球,狡狤地说。“……我编我的,你会不会,可不关我的事。” “你就编吧,我做什么,你可别管我呀!”小牛倌也学着来安摆弄香蒲。 “我才不管你的事,我只管编我的喽――。”来安动手打着草帽的底儿。 小牛倌也在学着来安的样子,拙笨地打着草帽的底儿,开始学着来安的样子编起来。有编织草鞋技术底子,编起草帽来,也是触类旁通。他一边学着来安在编着,一边说: “我一直在想,来安叔,你姓来,我是第一次听到有这个姓的。”他似乎是在打趣来安,其实,他真的就不知道来安姓什么。看一眼来安的手,编一下自己手里的香蒲。 “唉!”来安显示出一幅无奈而苦愁的样子,“这事儿……说起来年数可不少了。天下人知道陈府的,就知道陈府有一个来安。自从有陈府的那一天起,二百了年了,这来安就叫了二百了年了。”来安在苦愁中故弄玄虚。他的手不停地在编织,有时故意慢一点儿,有时故意快一点儿。 “我说……,来安叔,”小牛倌瞪圆了眼睛,可能是整天与牛接触的缘故,他那瞪圆了的眼睛有牛眼那么大,再要一使劲,那眼珠子就会凸出来。他停止编织,“……别说你已经有二百多岁了吧?!” “哈……哈……,就你会算帐!”来安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前面大牛眼。“你说吧,这是怎么回事?”嘴里说着话,也不耽误手里的活儿。 来安的话在小牛倌的脑海里转了几圈,他手里的草帽也编了几圈。小牛倌说: “莫不是陈府看守门房的人,都叫来安不成?”停止了手中的活儿,看着来安,等着回答。 “说你聪明,你就是聪明。说得好,自从我来到这门房那一天起,我就成了来安,也没了姓。唉!”来安在伤心,慢慢地编织手里的草帽雏形。 “这么说,知道陈府的人,就一定知道有一条叫来宝的狗了?”小牛倌眼望门口的狗,明白了。 “说得不错,大侄。”来安停止了手上的活儿,神情沮丧,“有什么办法呀,谁让咱们是穷人了?穷人的名字得和狗连着一个字,不知底儿的,还以为我和来宝是哥俩了呢。……不说这些了……。” 脚蹬草鞋的南北头男孩进来了,他的胸前抱着一个比他的脑袋还大的马粪纸的纸包,站在地上,仰起头看着来安,南北头的后脑勺上挂着一条小辫子,用不规则的童声说: “来安叔,药房说,这是给你的。”说着就脚后跟一跷,肚子向上一腆,两只手把胸前的纸包一举,便举过头顶,胳膊向前一伸,再把纸包放到桌子上。他脑后的小辫子还晃动了一下,就站在那里等待来安下一个命令。他没有家,被来安捡到陈府后,就和来安睡在一个被窝里,那是因为他还没有自己的被。所以,他的一切都听从于来安。 “好吧,”来安这是回答南北头,彻底停止了手中的活儿,指着桌子上的纸包,对小牛倌说,“把药童送来的药拿到四当家的屋里去,给他处理他的外伤。”南北头男孩没有名字,他常在药房里帮着拿个药什么的,所以人们就叫他药童。 “四当家不会是又打死了一只仙鹤吧?”小牛倌听说,四当家曾经在海边的湿地里打回来一只仙鹤,那仙鹤背在身上,脚还在地上呢。他要剥了皮,再用草把皮给撑起来,像一只真的仙鹤一样,放在家里留着好看。那撑好的东西叫……什么……来的。结果让大当家动用了家法,一顿毒打,说那仙鹤是神鸟,神鸟是随便可以打死的吗!外用药,小牛官是会一点的。 “这一次不是四当家打死了一只仙鹤,而是打死了辫子!”来安调整手里编织物的形状,说。 “辫子怎么能打死呀,……莫不是他剪了……辫子……不成?”小牛倌奇怪了,放下了编织物。 “你说对了,剪了辫子着的打。” “来安叔,”小牛倌把自己的编织物推向一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辫子,生怕让别人剪掉似的,小声地说,“来安叔,外面有好多的人都剪掉了辫子,谁也没看着有人来管的呀!”在他原本的思想里辫子是剪不得的,辫子是男人的生命,剪掉了,就有人来割下男人的头。 “这世道真是变了,大清入关时,男人不留辫子是要杀头的。现在呢,听说南方有的革命派见到留辫子的要杀头。而我们这里呢,剪了没人管;不剪呢,也没人管。这不是世道变了,是怎么了?” “可是,老爷在管四当家剪辫子呀!” “老爷是怎么想的,谁知道呀?他还喊着口口声声赞成民国呢!”来安也停止了手里的活儿。 “民国是怎么回事?” “就是皇帝不管国家了。” “那要由谁来管呀?” “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总会有人来管的,轮不到你和我。” “那么,我们的辫子剪还是不剪呀?”其实,当有人把辫子剪掉时,他就对后脑勺的辫子越来越反感了。他甚至于恨那个碍事的辫子,那条可恨的辫子给他带来了诸多的麻烦。此时,他并不把辫子当做男人的生命,而把辫子看成是男人的累赘、耻辱! “想剪辫子的话,叔叔帮你的忙。”来安在想:反正外面有的是人剪掉了辫子,谁也没来管一下。而剪了的人,活得都逍遥自在,也不在乎少了小牛倌后脑勺这条牛尾巴。 “好吧,来安叔,我还真嫌它碍事呢。”小牛倌来得爽快。 “大侄,你可要想好了,真的要剪掉吗?掉了,一会儿半会儿是长不出来的。”倒是来安不爽快了。 “我烦透了这该死的辫子,还不如牛尾巴,那牛在树林子里走来走去,尾巴也不碍事。我的辫子倒好,一不留神就被树枝给挂住,烦透了。帮我给剪了吧,来安叔。” “当真要剪掉吗?” “当真。” 于是,来安定了定神,从炕席下面摸出一把剪刀来,稳了稳急剧跳动的心,只听“咔嚓”一声,小牛倌挂在后脑勺十六年的像牛尾巴一样的小辫子就掉了下来。 他像摇波浪鼓一样地摇晃着脑袋,那情景可以用无辫一头轻来形容。是呀,这个辫子,三、四天就得洗一次头,不然就是一头的怪味。放牛时又经常被树枝给挂住,让他烦不胜烦。如今好了,他的后脑勺轻快了,那个毫无意义的东西,终于让他说了一把算! 来安把剪下来的辫子递给了小牛倌,那可是小牛倌十六年的积攒的东西,来不得半点儿马虎。 “来安叔,我也要剪。”药童瞪大了眼睛,踮着脚对来安说。 “好吧。”来安也不含糊,小药童的辫子也剪掉了。 药童自己拿着辫子摆动着。小牛倌将自己的辫子,放在桌子上,拿起纸包就出了门。药童一看小牛倌走了,也把手里的辫子往桌子上一放,一跳,就跟着出去。一看药童跟了来,小牛倌就让他把院子墙缝里插着的一棵高粱杆儿拿来,药童跳着把高粱杆儿抽出,二人便向上院四当家的房间走去。 四当家比小牛倌大四、五岁,整天优哉游哉的无所事事。人倒是聪明伶俐,就是不干正经事儿。早年,大当家想管,奈何是自己的弟弟,怎么管好呢?老爷在朝里,相隔甚远,这越发让四当家的肆无忌惮。哥哥没有办法,也就由着他自己去吧,好在陈家有几辈子都享用不完的财富,随他霍霍。 可是,老爷回来了,就不行了。他给老四选定的职业是当兵。在老爷的思维里,陈家有如此大的基业,总得有一个拿枪杆子来保护呀。有了枪杆子,就好说话呀。然而,老四死活不当兵。老爷又给他选定了当警察的职业,为了陈家的安全,总得有一个拿枪的嘛。老四又来了第二个死活不干!这让御医老爷的肚皮就气得鼓了起来,一直鼓了好几天,没地儿放气。 突然,见到老四的后脑勺光秃秃的,像一片没有收拾完杂草的田野,这是怎么回事?他甚至已经停止了摆弄手里的玉制鼻烟壶,定睛地仔细一看,天呀,这还了得,老四竟然剪掉了辫子! 后脑勺的大辫子,就是陈家老爷的命根子,那是祖宗的遗产,怎么能随便动得了呢!御医的肚皮在原有的基础上,又鼓大了起来。他无比愤怒,用最严厉的家法惩治了这个不孝子。并限定他在三天之内做出职业的选择,否则,逐出家门! 陈家最严厉的家法是:几个人轮流用竹板抽打受刑者的后背和屁股。老爷要是不喊“停”,他们就得轮流地打下去。于是,四当家后背和屁股青一块、紫一块地趴在炕上,直哼哼。他的屁股和后背像火烧火燎一样的痛,心里那个憋气呀!又不敢做呻吟状,那样以来就失去他做人的风格了,只有紧咬着牙关,紧皱着眉头,趴在炕上,一声不吭地坚持着。按他以往享受家法的经验,他私下里估算,后背和屁股至少要比平常高出一寸以上,这还得感谢三夫人无形的人情,就是在伙计们打得正酣时,她来了,发出了娇滴滴的声音:“老爷,牌都码好了,就等您了。你这个臭鸡蛋呀,缺了,还真做不了草糕呢。收了家法,且饶过老四这一回吧。”伙计们一听,有人让停手,这家法才算是结束了。老四被伙计们掺扶着来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就趴在炕上,不能动弹,在忍受着后背和屁股的煎熬。 有人来送饭,他让人拿回去,他现在吃不下饭。 “四当家,四当家。”他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喊声,仔细听出是小牛倌,就发着颤音让小牛倌进来。 小牛倌应声进来,待小药童也进来后,就回身把门给带好。就在他一转身的霎那间,四当家看到小牛倌的后脑勺轻轻快快的像母鸡的屁股,什么也没有。他那因痛而扭曲的脸,突然挤出了笑容: “没了?!” “照你的样子,没了!药童的辫子也剪了。”他觉得剪掉辫子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对小孩子也一样。 “好样的,有气度!” “跟着四当家的学,不会有错!”小牛倌说着,就去拿开水壶,把水杯里倒满水,再把药丸拿出来,捏掉蜡壳,用一半蜡壳装着药丸,连同水杯一起放在四当家的面前。药童把窗台上泥烧制的盘子,拿过来递给小牛倌。小牛倌将纸包里的中药放进去,倒进开水,用那个高粱杆儿调和起来。 “四当家,不是很重吧?”小牛倌给四当家的做这一套业务轻车熟路,调好了药,在等着凉呢。 “还好,不过,这是最重的一次。”说着微微地动了动身子,发出“唉呀,唉呀”的声音来。他的下巴就触在炕上,连“唉呀”的声音也变了调儿。 “听说,南方有的革命派见到留辫子的要杀头,四当家的把辫子剪掉,老爷用得着发这么大的火气吗?”小牛倌把在来安那里听到的新闻,变成他自己的了。 “老爷生气的本意并不是剪掉了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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