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下乡青年 于 2022-7-7 22:53 编辑
“嘿――,这还能有错?大嫂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民兵连长回来了,见状,插进嘴来。之后,就咬着麻姜的耳朵说冷秋菊丈夫投井死亡的事,听话人点着头。 江尚风坐在那里只顾把握手牌的烟雾集中在鼻子前面,自己倒是转过一个圈子来,说:“老林,不呢是说已经招了吗,怎么呢还是才开始呀?” 小程拿着笔,抬头望着老林,不知说什么好,他的胸前摆着记录本。 “已经开始了。”老林在回答麻姜时,眼睛一直盯着张家的新媳妇。接着就回答新媳妇的问话:“是的,我们是派出所的干警,这没错。”老林肯定地给了冷秋菊一个定心丸。指着正在撅嘴吹握手牌烟灰的江尚风,“这是我们的江主任,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政府会给你做主。” 小偷微微地摇了摇头,一种潜藏着的不信任的表情溢于大大的圆圆的脸庞: “派出所不是都解散了吗?不是已经没有派出所了吗?”心里是怯怯的,这是她看到进来两个民警以后最担心的事情,派出所都没有了,怎么还有民警呢? “噢,是这样,派出所不是解散,而是改名叫做群众专政指挥部。”再一次指着江尚风,“这是我们的江主任。你要相信民警,人民警察会为你做主的,政府会为你做主的。”老林庄重地点了点头,表示他的话是可信的。 江尚风摆出领导的派头,高傲地点了点头。随着点头,他鼓起的腮帮一瘪一瘪的,嘴里的烟雾也就一股一股地冒出来,鼻子前面的烟雾就越聚越多。 “群专和派出所一样吗?”倚在炕沿的黄金分割处的新媳妇怯怯地问,用怀疑的目光扫视着民警。 “是的!你看,”老林指着大沿帽上的国徽,郑重地回答,“这是国徽,说明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人民警察就是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排忧解难。” 听到老林郑重的承诺和对国徽的解释,一股热流淌进了冷秋菊干涸的心田。她那稍微向上翘起的鼻子,像青蛙的声腔一样朝两边鼓了几鼓。 “你们说,公安派出所没有了,‘群专’能为老百姓做主吗?” 老林觉得戏的帷幕就要拉开了: “是的,我们会为你的一切负责任。你有委曲,只要你如实地说出来……。” 话音未落,先前失神落魄,既而掩饰倦怠的怀疑,接着就是澄清怀疑的讯问,现在是得到了答复的新媳妇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声来的这样快,让在座的人,一时束手无策。 但是,一个老侦察员的临场经验让老林语重心长地说: “你有什么委屈慢慢地说来,不管是什么事,我们都能给你解决,你尽管放心把事情说明清楚。不会有人欺负你的,今天,我们就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来的。这不,你们的民兵连长也在这里。相信人民政府,也要相信我们这些为你解决问题的工作人员。” 在座的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冷秋菊把滚滚的泪水擦在两只手背上。外表强悍的女性能如此悲哀的哭泣,一定是伤心过度。否则以她强悍的体魄和粗狂的线条所潜藏的性格,是不能轻易的如此大哭。 听了老林的安慰话,哭声弱了下来。黄金分割处人的上身快慢不等地抖动着,哭声越来越小。 在场的人都在耐心地等。江主任又点了一支握手牌,这种烟要一角六分钱才能买一盒,不是谁都能买得起的。 哭声完全停止时,身体的抖动也轻微了,冷秋菊用手背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郑重地抬起头来,说:“你们真的能给我做主?”这一次她的双眼放射出的是一个掉进冰窟里的人,向岸边求助的光芒。 “大嫂,我们要相信派出所的领导,”胡亚柱也把群专叫成派出所了,“你有什么事儿尽管说,我们会给你做主的。”这是以大队领导的口气在说话。 江尚风只是在用烟雾来保护他的鼻子,对白胡子和地主管家的审讯,让他一无所获的事实,给了他无情的打击,使他的领导的颜面秋风扫地。这会儿他不想轻易插嘴,算他还有一点自知之明的。他要是插嘴,没准儿再搞砸了,那他可就更没有脸皮见人了;小程手拿钢笔,也不插嘴说话。 “你们真的能为我做主吗?”冷秋菊仍然心有余悸,这时她反而胆怯起来,声音也变得细小,像怯怯地在求助。 老林向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能相信我吗?”冷秋菊试探地问,看起来她的内心世界开始平息了,说话的声调也开始正常,却胆小,信心不足。 “当然,你是贫农家庭出身,根红苗正,我们相信你,政府也相信你,人民警察也愿意为你解决困难。”老林继续给她定心丸吃。 “我……我……我……害怕……害怕!”看来她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透过半开的简陋的门向外面――其实就是驴圈里――望了一望,又顺着阳光射进来的横梁向外面的天空张望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我……怕……我……怕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可咋办呀?” “有政府,有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有人民警察,你就放心吧,我们会保证你和你的家人的生命安全。”老林坚定地说,那语气简直能顶天立地! 可能是老林那坚定的、顶天立地的话语激励了新媳妇,她看着大沿帽上闪闪发光的国徽,讲述了嫁到张家后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结婚前,冷秋菊是来过张家的,作为没过门的儿媳是张家老少所欢迎的客人。当天来,当天走,对张家的一切没表现出多少新奇。对她来说,这毕竟是一个从未介入的崭新的环境。对任何事情的留心,也只能是一时的,得不出什么结论来。没有发现张家有什么清规戒律,只有对张家别具一格的气派的大房子,赞赏有加。心想:嫁到这样的家里,生活不会有困难;再说,未来的丈夫还是在县银行上班的职员,每月有固定的工资收入;家里还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不会有人为房子的事和她弄计较;只是,两个大姑姐都过了正常的出嫁年龄,却还在家里猫着,――这也许有他们自己的原因,她也并不多想。 结了婚,也就是过了门,做了张家的新媳妇。 新婚第一天上午,大队妇女主任就代表大队给她送来一把铁锹。一来是表示对新村民的欢迎,二来是让她不失劳动人民的本色。于是,结婚当天的下午,她就参加了生产队挨家挨户掏鸡窝粪的劳动,收工回来,矮胖的老婆婆开始郑重地把自己安排在老婆婆的位置上了。她要像自古以来的家庭规矩一样,要以老婆婆的身分向新媳妇约法三章。老婆婆一本正经地把她叫到了身边,正襟危坐,向她阐述张家雷打不动的规矩: 一 要勤快,主动地做各种家务活,不要像算盘珠子一样,得让别人来指使。 二 孝敬公婆,听公婆和丈夫的指使,要和张家一个心眼儿。 三 不要对家里的任何事情提出疑问。 四 该说的话,可以说;不该说的话,不能说。 五 该看的,可以看;不该看的,不能看。 六 该做的事,可以做;不该做的事,不能做。 七 不该去的地方,不能去。 八 不能向外人,包括她的娘家人介绍张家的任何事情。 “这哪是约法三章呀,真正的约法八章嘛。婆婆说一句,我也跟一句,直到我全部背会了为止,我真的佩服那老太太竟能把那八条家规背得滚瓜烂熟。当天晚上,老婆婆对我的记忆力非常满意,大大地表扬了我。”这时,冷秋菊才真正地恢复了平静,说话的声音也正常了,情绪也稳定了。 “你再把八条规矩重复一遍,”小程显然是对八条规矩没有按叙述的一字不差地记录,这也是一个认真地记录人员常有的事情,属于正常的业务范畴。也只能说,做记录的人要有一个更高的业务素质,在各种场合下,记录要得心应手。 冷秋菊又重复了一遍张家的八条家规,小程做好了记录。 老林在认真地分析冷秋菊所说的每一句话;麻姜觉得这事真好玩儿,幸亏这事儿让我给摊上。要不,这么好的事儿,有可能让别人抢了功。民兵连长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在听天方夜谭。 “规矩的第一条,倒还好说,这是对新媳妇的基本要求,虽然说用字有些直白,也能让人理解。”冷秋菊初中毕业,说话用词,比起一个读书很少或者没有读过书的农民来说,词汇丰富得多。“第二条的内容,虽然苛刻了一些,但是,那是他们对我的恨铁成钢的要求,也是我作为张家儿媳妇要做到的最基本的条件。第三条,我就不太好理解,不能对家里的事情提出疑问,那不就是要剥夺我的发言权吗? 我是张家的儿媳妇,就是张家的人,怎么不让我说话呢?四、五、六、七条就更不好理解了。我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我应该看什么,不应该看什么?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地方该我去,什么地方不该我去?难道他们张家有不该我说,不该我看,不该我听,不该我做的事情?还有不该我去的地方吗?第八条,还算好,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有谁愿意向外面宣扬自家的丢人事呢?” 冷秋菊说话口齿伶俐,吐字清楚,条理分明,这让老林越发疑窦重生:这样一个有思想的人,偷苹果的举动……显然是一个假象,她要向我们揭示什么问题呢?张家的规矩也确实让人不可思议了,这规矩能给我们一点什么预示呢? “就家中出现的问题,再联系张家的规矩,我觉得张家确实有一些奇怪现象,让我得不出正确的结论来。”她的目光又顺着小窗户伸进来的横梁向外面望了望,那架势像是生怕有人听到她的话,“先是西间的房子,从来就不让我进去。西间是两个大姑姐住的,她们吃饭都是在那里,我要是表露想到那里和她们一起吃饭的话,那是坚决不允许的。如果我哪一次,恰巧能端着饭碗进去的话,那是一定要被两个大姑姐以各种借口给撵出来,要不也是要被婆婆给喊走。就是一条:我绝不能到那里和她们一起吃饭。而且,西里间的门永远是锁着的,从来没有看到有谁进去过,那门锁可能都长满了锈。我想,这是不是规矩里的第六条所定的,是不该我去的地方?……” 老林觉得:戏,就要从这里开始了,……西里间……长满锈的锁……;小程越纪录越觉得事情离谱了,一个农民的家里,居然有这样的规矩,这样的事情?麻姜悠闲地撅着嘴向天空吐着握手的烟雾,这事儿,有意思。胡亚柱就更觉得这事儿好玩,没看出来,张家还有这样的规矩。 “……两个大姑姐从来都是在西间吃饭,还要闩上门。她们的饭量都很大,要拿过去三、四个碗,要知道,她们就两个人呀。而且吃饭的时间又特别的长,关着门,像是地下工作者。” ……闩着门……三四个碗……地下工作者……?老林在想。 小程埋头在记录。麻姜尽可能让鼻子的周围的握手牌烟雾长时间地缭绕着。胡亚柱听得傻神儿了。 小偷继续侃侃而谈: “……更让我不解的是,老婆婆白天从来不到厕所去解手,要把西厢房的门锁打开,再闩上门,在里面的一个尿罐里解手。然后,再把尿罐拿到粪堆里倒掉,全是她自己做,谁也不用。这可能是,家里的其它人也在遵守规矩的第六条:不该做的事,不能做,这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呀!可是,内中的原因,我不能问呀。规矩的第三条定的:不要对家里的任何事情提出疑问。大白天的不上厕所,却要在自家的厢房里大小便,谁不感觉奇怪呢。再说,那间西下屋,我也没看到有别人谁进去过。是不是家里别的人也要遵守规矩的第七条:不该去的地方,不能去呢?出工要用什么工具,都得他家人从西下屋拿出来给我;我用完了,再由他家人放到西下屋。可能西下屋是我不应该去的地方?”西下屋是当地人对西厢房的俗称。 大白天的不上厕所,却在自家的厢房里大小便。这事儿,让麻姜着实开心、好玩。他已经换掉了两颗握手牌,极力地保持握手牌烟雾聚集在他的鼻子跟前,防止驴粪味儿侵入鼻腔。 小程和胡亚柱只是感觉新奇,可笑,这样的事儿居然也是现实中发生的? 老林兴趣的贮存器里,又增加了西厢房和那个尿罐。他企图要把当前的事情与昨天平头的发现联系起来,但是,从哪儿能联系得上呢? 小偷改变了语调: “最让我吃惊的一件事是,前天早晨我喂猪的时候……”委屈的眼泪又从两颊滚淌下来,啜泣声音渐大。 所有的人都能从啜泣的哭声里听到她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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