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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戏剧人生 于 2021-12-16 21:46 编辑
《生存壮歌》第二章 家中变故(作者:同阳洲)
地主成分
.................
我们这儿是 1949 年麦熟时解放的。
我们村旁流淌着浑浊的渭河水。俗话说,黄河没底,渭河没岸。冬天渭河瘦
成一条线,可怜兮兮在褐色的河床里龟缩。每到夏天,渭河水就膨胀了许多许多,
浩浩荡荡的渭河水像脱缰的野马,在一望无际的河道里横冲直撞。可怜的岸边人
眼看着河床里的玉米豆子被洪水冲走,着急地哭天喊地。渭河一次次不断地改变
着河道,用蛮横的暴烈演绎着毫无章法的强悍。居住在渭河岸边的村民,勤恳不
间断地种植河滩地,向河滩地索取粮食。三年遭灾,有一年收获就吃喝不愁了。
这里的土地随意性很大很大,渭河今年向南,明年说不定向北流去,就是这么随
意的一改道,几百亩甚至几千亩土地就出来了。村民只要勤快,就可以随意多种
许多土地。
村子西边有个码头,一只巨大的旧木船来来往往,长年累月地摆渡着南来北
往的行人。撑船的是个精瘦的小伙,姓张,人们叫他老张。其实他只有三十岁左右,
脸上榆树皮似的有许多皱纹。大概人们都这样“老张老张”地叫他,一方面这样
叫着顺口,一方面觉得老张实实在在像一个老张。不仅因为撑船的技术好,还因
为人们叫他回答得干脆。久而久之,老张也懒得更正。夏天是老张张扬的季节。
全身黝黑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亮光。说老张赤条条的是不妥当的,至少
他有一条短裤穿着,只是象征性地遮住那块人人都知道的宝物。由于他的短裤破烂,
不太安分的宝物有时探头晃脑地钻出来,往往羞得那些新媳妇小姑娘低着头不敢
瞅他。他目空一切,仿佛一只喜欢蹦跶的猴子,不停地在船头跳来跳去,洪亮的
华州秧歌传得很远很远。
老张唱道:
二八佳人巧梳妆,
房中守着七岁郎;
说他是郎太的小,
说他是儿不叫娘。
黑了枕着胳膊睡,
醒来哭着叫他娘。
唉——
跟上这货啥下场?!
……
老张拖腔曳调,委婉清脆的尖嗓门,格外动听。
这就是老张,一个在生活中让人哭笑不得的幽默角色。
父亲隐约知道,这老张和共产党有一些蛛丝马迹。父亲常到码头去转,看河
涨河落。有时和老张说天道地,拉拉家常。“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制约了他
报效党国的忠心。他熟视无睹,依然回家后到老张那儿说长道短。
那时,村里到了晚上常常狗叫不停。离村不远的渭河边不时传来几声枪响。
我们听到枪声后立马跑到墩上,关上厚厚的木门,顶了杠子。到墩上后,默默不语。
父亲紧蹙眉头严肃着面孔,像是下了一层黑霜。我们朦胧地意识到什么灾难将要
降临。每到这时,家中沉闷的气氛使人窒息。
我不知道这种生活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变故。我只是觉得以往不逢年过节,
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日子很少,现在,父母亲和哥哥嫂嫂都回来了,家里一下子
热闹了许多。我不再起早摸黑地上学,整天吃饭之后,无所事事。
我感到这样很好,却又害怕看到父亲阴森着面孔背着手在屋内转悠。这时,
瞬间的沉寂,全家人大气不出,只有父亲脚步在缓缓移动。
有天晚上,我闲暇无事到渭河岸边闲转,发现老张叔引着许多陌生人来到河
滩的庵子里。我悄悄地跟着他们来到庵子附近。老张发现了,大声训斥着让我走开。
我不知道老张叔为什么有那么多朋友。他不让我到他们跟前,还大声地训斥我。
我感到神秘。我遵照老张叔的斥责,没有到跟前去,回去之后,不敢对任何人讲
说我的发现。
我守口如瓶,对父亲也没说,因为我担心父亲的心情变坏。父亲的脸色是我
家的晴雨表,父亲脸色好了,大家都高兴。父亲的脸色阴森可怕了,一家人胆战心惊,
说话也不敢大声,仿佛父亲心里的不快,是因为大声说话惹的祸。
我只是奇怪,这些衣着破烂的穷人,依然少吃缺穿。可是,他们一下子昂起头,
说话声音大了许多,神气了许多。这是为什么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麦子黄了的时候,老张他们一下子明目张胆神气起来,竟然大白天背着长枪进了
村子。他们兴高采烈,挥动着手里的小红旗在巷道里大喊:喂,乡亲们,告诉你们一
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赤水解放了!我们华县解放了!!我们陕西解放了!!!
解放了的村庄沸腾了。先是穿着灰色制服的工作组住进村,将三四个自然村
合并为渭滨村。后来进行土改运动。我家的土地有三十多亩,被分给了贫雇农人
家。我没有意识到解放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很热闹:墙上刷着大幅标语很醒目,
人们敲着锣鼓,扭着秧歌喜气洋洋的。
我整天跟着热闹跑,觉得很好玩。墙上贴着大红方形印章的布告很醒目,我奇怪,
明明是纸上写着字,为啥叫布告呢?布告的内容我知道了,我家是地主成分。村里贫
农中农最多,地主成分只有三四家。因为只有三四家,我家和另外几家显得很突出。
我觉得解放和不解放没有什么差别,我家依然鹤立鸡群,被定了地主成分,人们分了
我家的地。我觉得我家的地被那些穷人分了是应该的,反正我家的人不种地。唯一的
变化是我家的长工全部被辞退了,妈妈早上要打扫院子,要做早饭午饭。
有一天,我跟着衣衫褴褛的人们到王财东家后,站在院子的角落,眼睁睁地
看着大伙有的兴高采烈地拉着牛,有的扛着农具往回走的时候,我心里难受极了。
我跟你们跑前跑后,为什么分不到一点东西呢?村民们在柿子红了时随意到我家
柿子园去,我没有制止你们吃蛋柿。你们为啥分农具的时候这么不讲情面呢?
这时,有人拉我一把,兆祥,快去,念你的名字哩!
我兴高采烈地领了两把木杈一把扫帚,扛在肩头趾高气扬,就像一位凯旋归
来的将军。我觉得,这些没有用的家具,得来不易。我们家被分了地,分掉了许
多农具。我分了一些木杈扫帚,至少说明我没有白跑,至少说明我是这场热闹中
一员。分到这些东西,用处不大,也值不了许多钱,只是这些东西得来不易,是
我跑前跑后积极努力的结果。
我觉得,这一次,父亲应该夸我两句。
我没有得到父亲的夸奖。我不知道父亲为啥不夸我。他面色阴郁,闷头吃烟,
对于我胜利归来冷若冰霜。我搞不清父亲为什么这么珍惜自己的语言。夸我两句
又不是要你掏钱,为啥这么吝啬这么冷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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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反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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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一天早上,村上有人通知我们扭秧歌的时候,我感到震惊。因为在南
面一个叫郭村的村子,过几天枪毙我村的大土匪王秉宏。
王秉宏我知道,名气很大,原先是华县自卫团少校大队长。王秉宏住在县城里,
平时不常回家。他回来时,威风凛凛。有时骑着当时少见的自行车,有时坐着汽
车回村。有一次,他到村里抓走了老张几个人,说老张是共产党。老张他妈就生
老张一个,吓得顿时昏了过去。老张家亲戚朋友知道老张被抓的消息后,拦在村口,
挡住手握王八盒子的王秉宏去路,跪倒一片,哭声震天。这时,有人偷偷地去叫
退伍军人。退伍军人是王秉宏他爸,曾任国民党的师长。退伍军人听到这消息后,
急忙来到村口,挡住王秉宏。他说,你放了老张。他是我的干儿子,根本不是共产党。
他喝令儿子放了老张。王秉宏无奈,对父亲说,爸,你不应这样做。党国的利益
高于一切。退伍军人说,这些大道理我比你懂。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记住,
兔子不吃窝边草,做事不要太绝,你得留条后路。王秉宏气得脸色铁青,抡着枪
就是不肯放话。退伍军人拍着胸膛说,娃子,你官当大了,六亲不认,要打你往
这里打!
王秉宏对于父亲的斥责阻拦无可奈何,只好放了老张。
此后,王秉宏再也不来村里抓人了。
有人说,王秉宏杀人不眨眼,奸淫烧杀啥坏事都干。解放后,王秉宏被县公
安机关抓获。他父亲退伍军人亲自劝说他认清形势,识时务者为俊杰,改邪归正。
原先的自卫团少校大队长、如今的罪犯王秉宏答应了父亲的劝说。
退伍军人的人缘很好,大伙相信退伍军人的劝说起了作用,放松了对罪犯王
秉宏的监管。这个与人民为敌的家伙,假装积极,蒙蔽了看管人员的眼睛。后来,
他乘机越狱逃跑钻进南山。他纠集手下那些残渣余孽,疯狂反扑,袭击了几个乡
政府,更加凶残地迫害人民,制造了不少骇人听闻的血案。
我很少见到王大队长王秉宏。可是,他的恶名在村里如雷贯耳。村里有小孩
不听话,哭喊不停。大人们会说,哎呀,我娃不敢哭,你看,王大队长来村里杀娃哩!
再调皮的孩子,立即唏嘘不止,忍住不哭。
这天,枪毙王秉宏的布告贴在村口,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改朝换代的震动
使人们或者激动或者胆战心惊。枪毙人是乡村里大快人心的事。到处贴着标语,
人们议论纷纷,成群结队地沿着村外的小路涌向会场。
我们村的秧歌队载歌载舞,跳跃欢歌,一路走来,一路扭着。我化装成蒋介
石的模样,戴着礼帽,鼻子上抹白,拄着文明拐杖,穿着灰色长袍子,边走边扭,
丑态百出。十多里路我们走村过户,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在锣鼓家伙的伴奏下,
我们不断地变换着走动的姿势,诙谐幽默的表演,逗得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
咔咔,啼咔啼,
逮住老蒋(蒋介石)耍把戏;
老蒋向我磕个头,
我让老蒋变头牛;
老蒋向我鞠个躬,
我让老蒋倒栽葱。
咔咔,啼咔啼,
逮住老蒋耍把戏
……
人们拍着巴掌,和着节拍,愉快地欢呼着,说笑着。
笑声中,我们忘乎所以,舞动得更加起劲。
公审会场在郭村村东南一里的地方。郭村是华县四大村之一,九楼十八庙
三十二道巷,烟火极盛的老爷庙和宏伟高大的戏楼遥遥相对,中间空旷的场子是
古时的集镇。戏楼是村中最为高大的建筑物之一,处在村中大道之上,成为高耸
入云的瞩目风景。戏楼上五脊六兽,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气势壮观。尤其是戏
楼顶端中间是万字形镂空的铁牌,四条铁链拉直,上下左右有八个叮当作响的风铃,
微风吹动,悦耳动听。铁牌中间“天下太平”四字,映入蓝天,显示了历史的久
远和文化底蕴的厚重。戏台台面宽阔,横跨在南北通道之上,上面架有厚厚的木
板。逢年过节戏楼上演唱乡戏,十数八里的村民赶去看戏,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十分热闹。传说周文王周武王分封的七十二个诸侯国,有个彤国封地就在郭村,
还有人说商鞅就在郭村被车裂的。县志记载,郭村在唐朝之前是华州州城所在地,
唐朝时县城东移。原先县城因为有郭有市,称之为郭市,后来改称为郭村。华县
解放后第一次镇反大会在郭村召开,意义非同小可。村子东南有个校阅台,七间
一线起的古式建筑,雕梁画栋,在田野里显得高大宏伟,很是壮观。这是六年前
专门为国民政府蒋介石总统、胡宗南将军检阅国民党部队时修建的。蒋总统为了“围
剿”延安的共产党,在这里检阅国民党三军,天上有几架飞机,地上有几十辆坦
克汽车,气势空前盛大。为了检阅时阅兵列队行走,割了二百多亩麦子,平了场地。
检阅那天到处人山人海。几十门礼炮一齐响起,硝烟弥漫,震耳欲聋。为了增加气势,
也为增加吃空名的粮饷,村里许多小伙被拉去穿上军装,站在国民党队伍里滥竽
充数。蒋委员长和胡宗南将军检阅后坐汽车走了,这座专为检阅的仿古式建筑留
在旷野里,把蒋委员长“消灭共产党”牛皮哄哄的命令留在这里。
可是,解放后的这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蒋总统曾经检阅三军的检阅台,如
今成了共产党镇压反革命的会场。
枪毙王秉宏的时候,这个不可一世的伪大队长狂呼大叫,拼命挣扎。当然挣
扎的结果依旧。公安人员出于义愤,让子弹爆炸,王秉宏的头顶被炸飞,脑袋成
了一个红红的血洞。
这一天的热闹使我终生难忘。
过了好长时间,我脑海里依然是那天人山人海的场面:激昂的锣鼓声依然在
耳边回响,震耳欲聋的礼炮声过后是硝烟弥漫的天空,以及检阅部队排山倒海般
的吼声。这种激情昂奋着,以至于我在睡梦中把被子蹬到地上好长时间。
有天黑夜,我家的门被敲响,拉开门,进来几个穿灰衣服的人。他们找到父亲,
说是让到西安走一趟。这时母亲起来了。她来到父亲身旁,全身发抖。父亲对母亲说,
我走了,你们多保重。
母亲轻声细气地问,同志,你们让他到哪里去?
穿灰衣服人说,这不是你要问的。他转过身对父亲说,我问你,到底去不去 ?
父亲说,我去,立马去。请你们不要和女人一般见识。
父亲走了。
母亲“哇”的一声哭了。她捂着脸趔趔趄趄地走回屋内,趴在炕头哭了好长
好长时间。
我家一下子坠入苦难的深渊。
这场伟大的山河巨变,对于我来说,因为父亲的离去,使我莫名其妙。严肃
冷酷的父亲怎么能是坏人呢?不是坏人为什么能被带走呢?
土改之后,是合作化运动,“三反五反”。我对这些运动搞不清,只是跟着
别人跑。但是,我记着父亲的话,对啥事都闭口不语。当时村里成立了农业合作社,
打井需要青砖,高大的墩成了驻村乡政府干部瞩目的目标,他们派人拆掉高墩,
拉去青砖。高墩拆掉就拆掉了,晚上没有土匪的骚扰,高墩完成了使命。墩上的
青砖又进入暗无天日的地下作为井筒使用。我感到没有了高墩,后院里一下子天
宽地阔了,视觉上感到很新鲜。当然,分了牛,家里卫生了,再没有那股熏人的
尿骚味了。家具也分去了一些,衣裳人们不要,认为这是地主老财欺压人们的标志。
母亲随乡入俗,从亲戚家拿来一些粗布做衣裳,那些旗袍之类的东西,绞短之后
做里子布用。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回来了。父亲坐了三年多监狱。他原先在国民党省
党部干事,属于罪大恶极之列。
父亲病了,整天闭门不出。有一天,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对我说,兆祥,唉,
你大我农民意识在作怪。当时,你哥在外面干事,当时我为啥不把家里的地卖了?
为啥明知道社会动荡不安,还要盖那么多房干啥?俗话说,房是招牌地是累,攒
上银钱是催命鬼。唉,我为啥要这么做?!为啥?
父亲说,兆祥,你长大了,应该学一样手艺,像你爷爷一样,有手艺的人多条路。
手艺就是生活的本领。
我点点头,心里很赞赏父亲的话。
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命。命是无法违抗的。
我听了,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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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钱如命的财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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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好多日子后,我想通了。其实,父亲是大度的,尽管心里不快,似乎明
白世道变化的道理。一个庞大的蒋家王朝已经土崩瓦解,蒋总统率领八百万军队
无有回天之力,孤独的父亲沉浮在这个社会算什么呢。面对突如其来的变革,父
亲只是唉声叹气而已。大概因为蹲了几年监狱的缘故,父亲的一切作为,更加小
心翼翼,和外人不轻易说话,生怕惹出什么麻烦。
那时村里驻扎着工作组。工作组对家庭成分工作是三榜定案。我家因为长年
累月有长工,被定为地主肯定是应该的。因为家庭是地主成分,我家的厅房被工
作组做了办公室。我家门口挂着赤水区渭滨乡乡政府的牌子。当时工作组的组长
是徐北原。徐北原是一个精干的小伙子。后来来了秘书薛明轩,还有一个成员吴
有文。他们白天走村串户,发动群众,晚上在厅房下的办公室商量工作。
可是,工作组在张榜公布后,有人不同意给他家定为地主。为这事找组长徐
北原说长论短。这人叫刘勤足。
刘勤足七十岁左右,中等个,胖胖的,人长得很富态。他这几天对被定为地
主成分一直想不通,竟然达到寝食难安的程度。一连五六个晚上没有睡着觉的他,
由于心急如火,眼睛红得像猴屁股。
这天早上天刚明,刘勤足来到我家拼命拍打乡政府办公室门。父亲听到敲门
声急忙走出来劝他不要这样,因为工作组同志晚上商量工作,睡得很晚。刘勤足
急红了眼,害怕定上地主成分难以更改,急于进行辩解。因为他已经向工作组反
眏了两次,今天出门后又看到第三榜布告上依然有他的名字。他狠擂房门,终于
把门打开了。令他惊讶的是,小小的房子里面有两男两女。他认识秘书和组长徐
北原。那两位女人他似乎见过。刘勤足急不可待地说,徐组长,我家没有剥削人。
徐北原眨巴着疲惫的眼睛说,你家有骡子有牛,土地一百多亩。咱村除了你有资
格当地主,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呢。刘勤足说,徐组长,我敢对天发誓,我家真的
没有剥削人。我家有地,全是我自己和娃下地干活,就连我老婆和儿媳妇也经常
下地。不信了,你可以再调查。徐北原皱起眉头说,我们是按政策办事,不会错的。
刘勤足哭着说,老天爷呀,我真的很冤枉,我整天下地劳动,从来没有剥削过人。
我老婆怀了娃,挺着大肚子也下地干活。呜呜……
刘勤足只顾自己哭说委屈,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他的目的很简单,只有用哭
声打动工作组,让工作组同情自己,才能改变成分。
可是,刘勤足没有推心置腹地想一想:人家是工作组,是党的干部,立场坚定,
说话丁是丁,卯是卯,想通过眼泪感化他们,岂不是空想?何况,人家工作组熬
夜谈论工作,通宵达旦,忘掉男女有别的程度。早晨好梦未醒,这时你拍门喊叫,
哭哭啼啼,能有好果子吃吗?
徐北原脸色气得铁青,头扭到一边,没有回答刘勤足的话。留着剪发头的副
组长吴有文蹙着眉头。她接触过这个立场反动的老汉,知道这老汉说起来没完没
了。她把桌子一拍,吼道,刘勤足,我问你,你说,你是农民,整天和牛打交道。
今个我问你一个简单问题,回答对了,改你家成分。回答错了,屎巴牛搬家滚蛋。
我问你,牛笼嘴有几个窟窿 ?
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刘勤足一跳。他眨巴眨巴眼睛,心想,牛笼嘴上的窟
窿和划成分毫无关系。因为毫无关系,他就不屑回答。刘勤足抹了一把泪,这才
呼哧呼哧地说,工作组同志,我是说成分哩,你问那窟窿干啥!牛笼嘴我见天用,
那上面的窟窿有多有少,我从来没有数过。嘻嘻,工作组同志,你莫要戏耍我了……
吴有文站起来指着刘勤足鼻子说,哼,你这个地主分子真是反动透顶,恶毒
至极。大清干早,来到工作组办公室哭哭啼啼。你以为你胡搅蛮缠,能得逞吗?
留着剪发头的王玲草大组长说,你呀,大言不惭,竟敢自称劳动人民。劳动
人民整天和牛笼嘴打交道,能不知道几个窟窿!就凭这一点,你就不是农民,你
就是地主。
刘勤足听了,双手战抖不已。他说,好我工作组爷哩,划成分和牛笼嘴不能
混为一谈啊。你是工作组,你说牛笼嘴有几个窟窿?
吴有文把桌子一拍,吼道:刘勤足你个老家伙,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简直是
无法无天!竟敢顶撞工作组!我们工作组是代表共产党来执行政策的,是为贫下
中农翻身解放闹土改分田地的。你这家伙,顶撞我,就是不满工作组!不满土改!
不满这场伟大的土地革命!
刘勤足眨巴着眼睛,嗫嚅了好一会,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他知道,这几
顶不满的大帽子,那一顶他都戴不起,那一顶都会把他压得扒下。他全身发抖,
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和来时气势汹汹不同的是无精打采,走路趔趔趄趄。
我站在厦房门口望着远去的刘勤足,吓得大气不敢出。
这时,父亲把我拉回去了。
第二天,村里老槐树上的大铁钟响了,“咣咣……”的巨大声音在村中震荡。
人们一齐向刘勤足家走去。工作组的全体人员都在场,组织村民分地主刘勤足家
的财产。工作组组长徐北原手里拿着红色的传话筒,站在那里喊名字。喊张三,
张三家分一头骡子。喊李四,李四家分一头牛。喊刘五,刘五家分三斗麦子。喊
赵六,赵六扛一架木犁……
千年一遇的世事巨变,使分到东西的穷人喜气洋洋。我家是地主,我没有被
这个巨大的地主帽子吓破胆,只是觉得这么做很热闹。既然热闹,我就喜悦到热
闹的地方去看看,去感受土地改革热闹的乐趣。因为这个乐趣,把父亲的训斥忘
得一干二净。
我看见刘勤足站在他家二门口像一只吊在寒风中的丝瓜,不停地抖动着。他
脸上铁青,工作组每叫一个人的名字,他的身体都要战栗一阵。
我为可怜的刘勤足担心。
我想,在土改运动中,渭滨村是地主成分的都被分了不少东西。完全没有必
要像割身上肉那么痛苦。
过了几天,想不到我家也分了一把扫帚,一只梯子。我雄赳赳气昂昂地抬头
挺胸扛着走回家。我觉得我了不起。我家里的东西别人分了,我也分到了别人家
的东西。父亲对我的英雄之举很反感,认为我不该拿人家的东西。我说,咱家应
该分他的东西,这东西对咱家有用。
父亲摇摇头,长长叹口气。母亲只是把我看了一下,没有说话。后来,母亲说我,
往后,不要到处乱跑。要记住,咱家是地主。
我说,地主咋?和他们一样分东西。
说完,我返身来到刘勤足家时,人少多了。
站在门口的刘勤足老汉这时抖得更厉害了。终于,他大叫一声“冤枉呀——”,
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工作组的同志看见刘勤足老汉在地上滚动着,依然如故地分东西,根本没有
被刘勤足老汉的喊声干扰。地上滚动的刘勤足滚动吧,滚动是不会动摇工作组的
铁石心肠的。
我吓坏了。刘勤足老汉是我的叔叔,和父亲是好朋友。既然这样,他倒地和
自己似乎有关系。我想去扶他,又怕受到牵连。我转身急忙往回跑,回到家把事
情经过告诉父亲。父亲没说话。母亲说,祥,你长大了,要懂事,别多嘴说话。
父亲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第二天早晨,人们说,地主刘勤足死了。
在我家厅房门口刷牙的工作组大组长王玲草知道后,放下牙刷,甩了牙缸,
十分恼火。她说,他刘勤足死了就死了,有啥了不起。伟大的土改运动轰轰烈烈,
死个地主,好比死个蚂蚁。这样反动的地主分子反对土改运动,畏罪自杀,罪有
应得!
王组长一锤定音,其他人哑口无声。
早饭时,地主刘勤足的儿子被叫到乡政府。
王玲草问,你大死了,你打算咋闹?
地主刘勤足的儿子低着头,说,埋么。
王玲草问,啥时埋?
地主刘勤足的儿子说,按这儿的风俗,三天后埋。
王玲草把桌子一拍说,不行,你老子是地主分子思想反动,对伟大的土地改
革不满,阴谋破坏土改。你知道吗?
地主刘勤足的儿子说,不、不知……知道。
王玲草说,县上区上对这个问题很重视。你是地主的儿子,不许把你大尸体
在家放三天。这么做,是对抗土改运动。知道吗?
地主刘勤足的儿子说,知道了。
王玲草说,不许砖箍墓,挖个坑立即埋掉。
地主刘勤足的儿子说,知道了。
第二天天刚明,地主刘勤足的儿子和他的亲戚们,草草地埋了勤俭过日子的
地主刘勤足。全村人没有送葬,亲人没有哭声,害怕同情地主分子的帽子。寂寞
冷落的景象,就像埋一只狗——地主刘勤足是一位勤快的老人,勤快的老人会得
到人们的尊敬。但是,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人们不敢有那种尊重的表示。
地主刘勤足死了,人们私下里述说着他的故事。
刘勤足很啬。有次不小心,木犁上一个铁钉子掉到地里。他为寻钉子,累得
满身是汗,在地里用菜耙反反复复搂了好多遍,他花费三天时间终于找到了那颗
钉子。他的原则是积少成多,成物不可浪费。
刘勤足很细发。吃过饭的碗,要伸出舌头舔个光净。他说是粒粒皆辛苦,碗
上的饭食是粮食做的,这么做是继承先人老传统。有一次,他正要舔碗,来个朋友,
他急忙把碗放到灶房。和朋友说完话后,他回到灶房找不见那只碗。老婆说把碗
洗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木棍把婆娘打得一个月下不了炕,责骂老婆浪费
粮食,不会过日子。
更可笑的是有一次上街回来的路上,刘勤足屁放得不停,肚子疼得厉害,疼
得他满头大汗。他一直抱着肚子向家里小跑着。俗话说,肚子疼,屎憋的。路两
旁秋庄稼生长旺盛,裤子一拉,到处都是解手的地方。可是,直到把屎拉到裤子里,
他也不肯到别人的地里大小便。一堆屎尿,可肥一料,这是他的口头禅。他非常精明,
即使平日洗衣服鞋袜的脏水,他也要倒在尿罐里,担到地里上几苗庄稼。他认为
脏水中有粪尿的成分,可以壮庄稼。
……
人们对当年勤劳致富的刘勤足,在谈笑的同时,表示深深的同情。
人们只能小声议论着他的故事。
时至今日 , 我认为吴有文王玲草在当时的 “突发奇想”, 是特殊环境下的“天
才表演” ,完全有资格写进《今古奇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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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笼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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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长时间,我脑海里都在思索着牛笼嘴问题。我觉得地主刘勤足死得有
点冤。你家有的是牛笼嘴,数一下不就行了嘛。假如你能回答牛笼嘴窟窿的问题,
不是可以躲过灭顶之灾吗?
我为牛笼嘴的问题耿耿于怀。
我家有个牛笼嘴,我拿着它,数了几遍,几乎每次数的结果都不一样。我觉
得奇怪,难道牛笼嘴上的窟窿多少不一样吗?
父亲看到我的举动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你以为数清了牛笼嘴上的窟窿,就可
以不定地主吗?孩子,你还小,你不懂。
我喊道,爸,我懂。我勤足叔要是能说清牛笼嘴上的窟窿,就可以改成分了。
怪他,这么简单的数字,为啥不记住呢 ?
父亲说,你呀,记住,在别人面前,不要数牛笼嘴上的窟窿。
我问,为啥?
父亲愣了一会,说,不为啥,你记住就行了。
我想,父亲的话啥意思呢?
尽管我想不太明白,我还是记住了父亲的话。
有一天,我到地里玩的时候,吊儿郎当,假装无所事事。看到犁地的老汉在
地头休息,我有意地走近他,坐在那里,盯着牛笼嘴目不转睛。歇息的老黄牛躺
在地头悠闲地倒嚼着,嘴下吊着长长的白沫。
拿烟袋抽烟的光头老汉对我的举动产生了怀疑。他问,兆祥,你、你看什么哩?
是不是肚子饿了?
我嘿嘿地笑着说,不饿不饿。
光头老汉说,那,你瞅牛嘴干啥?
我挠了挠头,眨巴着眼睛。我想起父亲的话,摸着脑袋撒谎说,我想,嘿嘿,
我想,我的嘴有牛那么大就好了。
光头老汉嘿嘿地笑着说,瓜娃,长那么大的嘴巴有啥用?
我用手比划着说,长那么大的嘴可有用处了。过年的时候,和我哥我弟弟比
赛吃包子,我拿着包子,张开大口,往里面一扔,我一口一个,一口一个,他俩
即使吃得快,永远也比不过我。我一会会就能吃一百个,你看多好,吃饱了,一
月四十也不会饿的。
光头老汉哈哈大笑,扔了手里的烟袋锅,说,哎呀呀呀,这是天大的笑话。你呀,
瓜娃,真是瓜瓜娃。
我承认我是瓜娃,我的举动瓜,我心里不瓜。牛笼嘴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想搞
个水落石出,即使再难,也不会超过背《三字经》,解数学题。我想下决心搞清楚,
免得有一天工作组问我的时候,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更可怕的是被工作组抓住辫子,
那就不得了。我能不在心吗?我能不当这瓜娃吗?
我傻笑着离开了,走了很远,听到光头老汉嘿嘿地笑着说,哎呀呀,你看兆
祥这娃瓜不瓜,他要长牛那么大的嘴,和他弟兄几个比赛吃包子。嘿嘿,真有意思,
这个上学灵灵醒醒的刘晓曦,怎么瓜不唧唧的,嘿嘿,真真有意思。
另一个犁地老汉说,唉,俗话说,一辈当官,一辈打砖。打墙板上下翻,他
老子灵空空了,就得生个瓜子娃。哈哈哈……
光头老汉说,唉,这娃瓜了,瓜实实了。哎呀呀,真是锤头大个西瓜,一拃厚的皮,
瓜实实了。
我狠狠吐了口唾沫,心里说,你才瓜实实了。我的心事你不懂。
让我不能自解的是我寻了几个牛笼嘴,数了数,没有两个牛笼嘴的窟窿是相
同的。况且,牛笼嘴上关于窟窿的概念我也搞不明白。大的算窟窿,小缝隙算不
算窟窿 ? 牛笼嘴上面的缝隙算缝隙还是算窟窿?那些小的如同指头蛋大小的算不
算窟窿?窟窿和缝隙之间的严格界限是什么?
我家有个牛笼嘴,给我提供了数清窟窿的大好机会。虽然寻找这个牛笼嘴费
了周折,但是,我仍然满意这个半新旧的牛笼嘴完整无缺。我躲在后院里一个拐
角旮旯——免得被父亲看见训斥。我数了几次,越数越数不清。我又翻来覆去数,
数不清,想请教别人,又怕招惹是非。
我恨我自己。那么多汉字能记住,那么长的《三字经》能记住,一个牛笼嘴上的窟窿竟然数不清。这不是笑话吗?
当然,牛笼嘴的问题在村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私下里人们七嘴八舌地为地
主刘勤足抱屈。人们嘀嘀咕咕,小声地议论着。可是,没有人敢当面去问工作组。
人们害怕和地主站在一个立场上。
立场问题,在当时,那可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呀!
不过,我依然坚持不懈,我数了多次,几乎没有牛笼嘴的窟窿是一样多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甚至怀疑工作组是不是有意用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刁难刘
勤足,为划定地主成分制造依据。我想起父亲的话,你以为数清了牛笼嘴上的窟窿,
就可以不定地主吗?你还小,你不懂。这时,我好像对父亲的话有点懂了。
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地想:把好人定成地主,他们立场跑到哪里去了?那
么我为刘勤足抱屈,我的立场呢?
我摇了摇头,长长地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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