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壮歌》第四章 伤后西行（作者：同阳洲）

戏剧人生

《生存壮歌》第四章 伤后西行（作者：同阳洲）
受伤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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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被无罪释放回家的时候，我 20 多岁了。这时，和我同龄的伙伴们，一个
个都已结婚了。还是光棍的我自然被人们当作瞩目的对象，被媒人注视，被村民
指手画脚。可是，尽管我的父母亲托了几个媒人，结果，仍然没有一个媒人上门
提亲。
   偶尔有人登门提亲，父母亲当然十分高兴。按照这里的乡俗规矩，家里来了
媒人上门提亲，烙油馍炒鸡蛋是最基本的待承。如果是男的，少不了西凤酒喝几
杯。媒人问这问那，父母亲一一回答。可是，媒人吃了之后，说是让我招上门女
婿。父母亲不同意。不为别的，父母亲觉得我老实绵软，到人家屋里会被当长工
一样使唤。这是父母亲反对的主要原因。我自己一听招上门女婿，也是一口回绝，
坚决不同意。我想：我不聋不傻，不跛不瘸，不敢说一表人才，起码身体健康，
   机灵能干。就凭这一点，我很自信，我是不会当光棍的。缘分缘分，有一天，缘
分就会成全我的。
   我坚决不肯当上门女婿，符合父母亲的想法，也使父母亲无奈。以至于后来
有媒人提说招上门女婿，父母亲坚决反对。我的婚事，成为我们家里一个老大难
问题。
   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当伙伴们先后抱上自己的儿女之后，父母亲着急了。
他们四处托媒的结果，被炮弹似的一句话打懵了：人家娃嫌你家是地主。父母亲
呆住了，瓷愣愣地傻立不动。他俩想到了成分会影响婚事，万万想不到家庭成分
会成为关键的障碍。女人找女婿为了过日子，又不是和成分过日子。
   父母亲想通想不通，不影响严重局面的存在。
   父母亲每天眼看着不知疲乏的我走出走进，他俩只有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儿媳妇成了心上的石头，压得两位老人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父母亲的心事，我没有办法领回一个姑娘。不，不要说是姑娘，哪怕
是一个寡妇，只要是女的就行。这样，父母亲不安的心也会有几分安慰。可是，
我就像得了传染病似的，往日的左邻右舍，失去了先前的热情，用冷漠的眼光对
待我，咕哝咕哝地在背后指手画脚议论我。
   我心灰意冷。
   农村兴起办农业合作社。大家自由出工，相互帮助，获得了夏粮的丰收。那
时按土地、劳力和牲口进行分配。我哥在西安邮电大楼工作，西安成了我经常游
逛的目标。我经常借口到我哥那里住几天，感受一下大城市的优越环境：宽敞的
街道，高耸的楼房，来往不断的汽车，使得城里的景象很是繁华。由于游逛，挣
不了多少工分，分不了多少粮食和现金。
   一种强烈的压抑形成的巨大反弹力，在心中积蓄。我对哥哥在西安工作，产
生极大兴趣。不说别的，远离这种让人感到窒息的农村，成了我的借口。隔三差
五地到省城去玩，不为别的，就为了换一换环境，释放心中的不快，体会一下城
里人的生活。
   后来，农村建立了人民公社。为了体现“一大二公”的特点，政府号召兴修水利，
开渠修水库。我被派到少华山水库工地上。此少华山不是那个绿林好汉王伯当聚
众起义的少华山，是少华山西边一座土山。在两座土山中间修一道拦水大坝，把
水挡住，就成一座水库了。那时提出的口号很响亮：超英赶美，大干快上，一天
等于二十年。水库工地实行军事编制。我被编到青年突击连里。一个连一百四十
多个人，昼夜三班倒。我们这一班上工的二三百人，五六十辆架子车。由于土源
很近，坡又很陡，往往是五个人一组，为了竞赛每个车组都有自己的名字。有的
叫孙悟空组，有的叫武松组，有的叫火车头组，还有的是女青年组成的，取名叫
穆桂英组。我的车组叫罗成组。罗成是位英雄好汉，年轻英俊，武艺高强，在乡
村中口碑很好。我们起名罗成车组，那更应该多拉快跑，争当第一。为了渲染气
氛，车上固定着一面小三角红旗，写着突击队的名字。我是青年男子，争胜好强，
上身穿红背心，下身穿着蓝短裤，高挑的个头显得精干利落。拉土的土场在高处，
这样装满土拉着很轻省。装满土，我驾辕，下坡时，两个女的站在车后边压着车尾，
另两个女的用绳往后拉。我把架子车辕扶起，拼命往后扛。就是这样，下坡的速
度还是很快的。很快的速度吓得女青年大呼小叫，加之架子车轮不停转动，脚下
的尘土飞扬，三角红旗哗哗摇摆，高音喇叭呐喊助威，那场面，即使心脏停止跳

动的人也会受到鼓舞，也会情不自禁加入其中。一个班下来，一辆车拉近百车土，
一个个跑得气喘吁吁，热汗如雨。青年人在一起，相互鼓舞，呼喊说笑，兴高采烈。
我觉得如鱼得水，欣喜异常。
    水库工地上讲究政治挂帅，到处都有巨大的板报，上面书写各个连队的好人
好事。工地上提倡放卫星，坐火箭，多拉快运，不断地提高拉运的次数。工地上空，
高音喇叭不停地播颂好人好事，进行宣传鼓动。在热火朝天的劳动工地上，有专
职的宣传员。他们多数是年轻漂亮的留有羊角辫的女青年。她们个个英姿飒爽，
手执传话筒，站在工地上，敲着竹板，出口成章：
总路线，是明灯，
心明眼亮干劲增；
多快好省加油干，
超英赶美当模范；
坐火箭，放卫星，
争先恐后快如风。
同志们，加油干；
不怕劳累和流汗；
为了水库早建成，
昼夜加班不肯停；
男子汉，干活凶，，
多装快运真英雄；
妇女同志不拉松，
个个赛过穆桂英！
……
  我们车组被这种气氛感染得热血沸腾，拉起车子，来去如飞。地主儿子要争
气的强烈愿望化成不甘落后的行动。我们车组经常在这种气氛中干得热火朝天，
多拉快跑，经常放“卫星”。
   放卫星，即是拉土的次数最多，装得最满，跑得最快。
   那时的人们非常注重荣誉，受到表扬比得到金钱更高兴。在这种气氛中劳动

是狂热的，挑战性的。相互激励的结果，加快了拉运的速度，提高了工效，透支
了体力。下工后，狂热的激情一旦消解，肉体的疲乏，使我们睡下后，死猪一样不动。
   清晨起床的嘹亮号声响起之后，敏感的神经使我触电似的弹起来。疲乏瞬间
被抛到九霄云外。我们驾辕的突击队员一旦被套进架子车里，就像猴子听到激烈
的敲锣声，霎时全身神经紧张，动作麻利，来去如飞。
   为了加快拉土的进度，在两边的土塬上挖了许多炮眼，装上土制的炸药，在
每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放土炮。这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土炮炸响之后，如同巨雷
震耳，吓得鸡飞狗跳墙，土屑杂草满天飞。半个小时之后，一切恢复平静，炸下
好大好大一堆土。这样装土容易了，装土的速度更快了。我们是下午四点钟上班
的，干到晚上十二点钟，就到了休息的时间。工地上，我一心想创造优异的成绩，
出类拔萃，让领导们看看出身不好的青年，是怎样用出色劳动成绩，用多拉快跑
的实际行动，超英赶美，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的。
   晚上的夜景是美好的。悬挂在电线杆上的电灯依然是黄色的。暗淡的灯光没
有影响我们的劳动激情。热火朝天的工地场面使我们心潮激荡。凉风阵阵，尘土
飞扬，车子跑动起来如同腾云驾雾，我们感到心旷神怡。我们就像被抽打的陀螺，
依然拼命装土拉车，相互激励，上下奔跑。因为我们经常当第一，我们当之无愧
地被命名为罗成卫星车组。能和我们比翼高飞的是火车头车组。他们总是和我们
不差上下。
   当我们又一次站在土堆旁装土时，我沉浸在狂欢的喜悦之中。因为和我们不
差上下的对手火车头车组架子车轴断了。幸灾乐祸对手的灾难，是成全我们夺取
今天“卫星车组”的法宝。我和伙伴们拼命地装着土，根本没有注意到土场上面
的危险。当我摇头晃脑唱着工地上人人喜爱的歌曲，“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
骑千里马”时，心里那份舍我其谁的豪迈，使我痴迷得不能自己。我拉着车子，
向对方喊道，喂，赶快拉啊！我们等着你们！我说着，脚下不动。我知道他们心
里很急，却又没有办法。当我又一次喊过之后，这才拉动车子。说时迟那时快，
上面的虚土“哗啦”一声涌下来时，那种巨大的声势，震得我全身抖动。高处的
   电杆摇晃起来。有人大喊：快跑——！
   土浪以排山倒海之势把我们吞进去了。
   眼前漆黑一片，我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我心里想，完了，彻底完蛋了！沉重的土块，压得我难以呼吸。疼痛的双腿

让我彻底地绝望了！
   可是，我隐约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我被人挖出来后，觉得两腿痛得很厉害。
我不断地呻吟着，几个人拼命扶着我，我两腿站不起来了。这时，工地上人们乱
成一片，救援的工作还在继续。我被人们抬着送到医疗站。穿白色工作服的医生
检查后说，哎呀，不行不行，咱们这里的医疗条件太差。我看刘兆祥伤得不轻，
十有八九是粉碎性骨折。不能耽误，要立马组织人员，赶紧往西安医院送。
   我们四个伤员是被耱地的耱做成的临时担架抬着，连夜晚被送到赤水火车站
的。一位伤员六位民工轮换着抬，为的是不耽误时间。到赤水火车站后，一问才知道，
至少半天内没有到站停的火车。我们向车站的领导说明了情况，车站领导急忙打
电话联系，好不容易从西安调来了一节货车的首车，把我们拉走了。
   到西安已经是早晨七点，我们被转到架子车上，送到西安红十字会医院治疗。
   红十字会医院只有一个床位，我的伤势最重，给我做了检查后，留下我住院，
其余的三人送到西安市第四医院去了。
   身着白大褂的骨科主治黄大夫指着透视片子说，哎呀，小刘，你是双腿骨折，
局部地方有粉碎性的骨折，很严重，这病很麻烦。我告诉你，是让你有心理准备。
将来即使伤好了，肯定会留下后遗症。
   我“妈呀”一声，留下后遗症，今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呢？我对后遗症的意思
不理解，以为是一种更加要命的病。我说，后遗症传染不？是不是会要命？
   黄大夫说，后遗症不是病，指的是病好后留下的残疾。就是说你的伤治好了，
你会成为跛子。
   我“哇”一声哭了。我说，黄大夫，我求求你，你要想尽千方百计治好我的病，
哇哇，我是水库工地的突击队长。我要放卫星……
   黄大夫没有回答我的话，叹口气转身出了病房。
   做了手术之后，躺在病床上翻看《吕梁英雄传》成了我消磨时间的主要手段。
父母亲来了，提着一些鸡蛋之类的东西看我。母亲看我两腿打着石膏，不停地流泪。
父亲说：你呀，哭啥呢？孩子住进红十字会医院，就等于进了保险箱。伤筋动骨
一百天，小伙子年轻长得快！没事！母亲说：我说我娃的命咋这么苦呀。老天爷，
你行行好吧，再不要折磨好人了！说罢，哽哽咽咽哭个不停。我说，妈，这点伤
和吕梁山的英雄比起来，算不上什么。父亲说，是啊，多看点书好么。可以增长
许多知识。母亲说，我娃记住，安心养伤，看书劳心费神，影响伤病恢复哩！

   我鼻子一酸，几乎哭出声来，可是，我极力地忍住了。我是父母亲的宝贝心
肝，他俩为我的婚事操心，昼夜难眠。如今，我的伤痛对于他们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不能哭，我应该坚强一些，这才是让父母亲安心的灵丹妙药。我嘿嘿一笑说：妈，
手术一做，你就放心吧，再过两三个月我给你上树捋榆钱吃！母亲笑了，样子像
哭。她说，你呀，瓜子娃一个。好好养伤，再不要没心没肺地瞎胡想。我说，妈，
住院真好，啥活不干，吃好的喝好的，每天还有一个劳动日。我简直和村书记差
不多了。
   父母亲在我的病房里待了一个钟头，就被医护人员赶走了。父亲站起来阴沉
着脸，一句话没有说。母亲呜呜地哭着，一走一回头，依依不舍。
   父母亲走后，我躺进被窝里哭了。跛子，今后我成了跛子。我再也不能上水
库工地了，再也不能当突击队长了，再也没有被表扬的机会了。跛子，今后我就
是残疾人了。那么，今后的日子会因为残疾更加艰难痛苦。我实在无法面对！
就这样，我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
   出院后，我拄着双拐，在村里转来转去。因为我是工伤，不用劳动，队里每
天给我记一个劳动日，全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记一个劳动日，这对于靠劳动工
分吃饭的人们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优待。可是，在炎热的盛夏，我再也不能穿短裤了。
一双长腿伤痕斑斑，凸凹不平，加上一走一瘸的难堪，使我不愿展示这些刺目的
痛苦。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愿让父母亲触景伤情，为他心爱的宝贝儿子的未来
担忧。
   转悠是村民眼中美好的享受。一些人不时的问这问那，还有人挖苦我，说我
是故意这么做。唉，这等美差，只有受工伤后才能享受的美差，是人们眼红嫉妒的。
原因很简单，生产队好比一只大西瓜，劳动日就是分西瓜的刀，刀多了，分开的
瓜块会更小更薄，身体需要的营养就无法得到满足。
   我从村里人那里知道我住院时的另一个不幸。就在我受伤的那天，我姑父到
我家给我说媒。那女娃看了我家房屋后，同意了。后来，她知道我双腿受伤住院
的消息后说：哎呀呀呀，这太可怕了。我不能跟一个瘸子生活一辈子。说完，扔
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听了之后，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除了感叹之外，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想起了那句俗话：命，命，蒜窝当不了瓮。我想：真他妈的活见鬼，蒜窝
是石头做的，是最能经受敲打的。我这个蒜窝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经不起敲打。这

是咋回事呢？
   谁在主宰我的命运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谢天谢地，我的腿伤没有因为我是地主的儿子不愈合。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
我扔掉双拐，虽然一走一瘸，但毕竟行动自由多了。
   这段时间，我有机会看书。我看了许多当时很红火的书：《青春之歌》《家》
《野火春风斗古城》《马雅可夫斯基诗歌集》等等。当然，父亲建议我看一些中
医方面的书。我看了，觉得中医尽是一些草药之类的东西，没有西医干净卫生。
在我住院这段时间里，治疗我伤病的主要药物是西药。我治病的经历使我厌恶中医。
父亲对《马雅可夫斯基诗歌集》很反感，收掉了那本书。不过，我觉得诗集不错，
有种不甘驯服的反抗精神。我心中也产生过写诗的冲动，提起笔，眼前晃动着父
亲的面孔，就泄气了。
   我  在家里出出进进哼着歌，尽量显得很愉快的样子。不过，夜深人静之后，
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为了让父母亲不为我操心，我不得不想着怎样为父母亲解忧。
我得赶快引一个女人回来，哪怕这个女人一条腿，一只胳膊也行。之所以这么急迫，
不是我的生理需要，而是作为儿子的我，应该为父母亲分担忧愁。分担忧愁的唯
一法宝就是媳妇，一个性别是女性的女人。
   晚上，我辗转反侧好长时间睡着之后，常常做黄粱美梦：我骑着大红马，怀
里搂着一个女人，在土路上飞奔着。我的父母亲在家门口被抹成花脸，在众人的
搀扶下，欢乐地扭动着秧歌。我大喊着：爸爸妈妈，我把媳妇给你引回来啦！
……
   醒来后，原是南柯一梦。
   我心如刀绞，哽咽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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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去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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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厌倦村里的生活。我知道瘸了双腿的我在巷道走动，对于父母亲意味着钢
刀剜心。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不仅给我肉体上带来巨大的痛苦，给我精神上带来
的痛苦更残酷。我不能让父母为我操心，也不能让一些人看我的笑话。我想尽快
离开这块地方，独立生活，用自己的能力向父母亲表白我的顽强。
   这时候，我的哥哥刘光儒要我到西安去玩。
   西安是一座古城，是陕西的省会。有十三个封建王朝在这里建都，几千年的
风风雨雨，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名胜古迹。我在哥哥的带领下，登上大雁塔，鸟瞰
西安全城，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豪迈感。我想上钟楼体验鸟瞰的味道，人家没让上，
正在修理内部。
   就这样，我经常到省城去。尽管后来哥嫂对我的频繁到来，有点看法，可是，
为了远离家乡，我只能厚着脸皮到省城去。我想：亲不见怪。即使亲见怪了，贤
惠的嫂子也不会把我掀出门。这种难堪虽然是一种难堪，但我心里依然愿意到省
城去玩，远离家乡，品味这种让人白眼的难堪。
   省城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尽管那里高大的楼房，宽阔的街道，繁华的商店，
显得苍老陈旧。但是，省城里东来西去的人流显示出特有的热闹。当然，诱人的
动物园更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
   我到省城的另一个目的，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想当然获得不幸命运的转
机。命运给我带来的巨大不幸，我想用自己的智慧去改变，或者说，我想碰一下
运气，因为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那么多人能找一个媳妇生儿育女，我刘
兆祥长得苗条精干，也算一表人才。我肚里有知识，高中文化程度，而且成绩优异。
我就不信我寻不到媳妇。瞎猫还能碰到死老鼠。我相信我不是瞎猫，就更应该碰
到死老鼠，兴许运气好了，能碰到一只活蹦乱跳的活老鼠。这时候，我无所事事，

经常到钟楼新华书店去看书买书，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
的》成了我手不释卷的宝贝。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却以顽
强的意志和毅力，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是跛子，和保尔·柯察金相比，条件
优越多了。我脑海里经常浮现出保尔·柯察金的英雄形象，是为了增强生活的勇气，
心里那不甘泯灭的冲动使我下定决心，要活得人模人样。
   当然，我瘸了的右腿是寻找媳妇的一个致命的缺陷。我依然坚信，世上既然
有瞎子聋子能娶下媳妇，我刘兆祥不是瞎子聋子，又是宰相耶律楚材的后代。我
相信，我会找到命运的转机，我会娶到媳妇的，我会活得光彩照人，熠熠生辉。
可是，几年过去了，看着那么多双双对对的伴侣，在艰难地或者幸福地挣扎着，
我怀揣的梦想依然是梦想——一个让人想入非非的梦想。我想：我之所以碰不到
死老鼠，是时候未到，时候到了，说不定会碰到一只活蹦乱跳的小老鼠。
   我处在这样一个梦幻般的期冀中。
   这时候，每次回家只是一种时髦的应付，至少不会遭到人们长期流浪的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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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费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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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从西安回家的时候，我哥兴奋地告诉我，兆祥，别急，告诉你个
好消息，有顺路车可以搭上回去。这车在赤水火车站停三分钟。我说，那得多少钱？
我哥说，要钱是好消息吗？朋友的孩子在邮车上干事，顺车回去，不掏钱。
   我哥说的顺车是趟火车，西安到郑州的火车。有顺车坐回家我当然求之不得。
这种顺车从赤水火车站经过，在那里停三分钟。这短暂的停留，足以轻快地让我
下车。下车之后，走不到三里路，就到家了。更令人可喜的是能省一块四角钱呢。
那时的一块四角钱可以买二十八个烧饼，吃面条可吃十四碗哩。
   谁知道，这次偶然地坐了一次邮车，我和邮车上的乘务员刘明建成了好朋友。
我们年龄相当，他在城里我在乡村，各自说着不同的经历和见闻，有种少见多怪
的兴奋。我从赤水下车时，刘明建告诉我，他从郑州返回的时间，约我有机会到
西安去玩。
   我爽快地答应了。
   我不愿在家里看父母亲愁眉苦脸，听父母唉声叹气。回到家把火车上买的烧
饼往家里一放，立马出去玩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到赤水火车站等候。火车来了，我上了邮政车，又和刘明
建回到西安。我们在一块谈天说地，很是投机。
    天黑了，我要到我哥那里去。刘明建说：早着哩，再谝一谝。
   我说，去迟了，我哥会说我的。
   刘明建说，不行了是这，今晚上就在我这屋里休息，你不是想逛吗？明天有
到兰州去的火车，你去兰州玩吧？
   我说，兰州我是想去的，就是不想掏钱。
   刘明建说，你呀，谁叫你掏钱了！到兰州去，还是坐邮政车，一分钱不用花。

   兆祥伙计，别的好吃的没有，烧饼管饱吃。
   我说，真的？
   刘明建说，谁哄你，就是小狗。这下行了吧！
   我答应了。
   我很高兴。我肯定会去兰州。去兰州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在火车上多待一天，
可以给家中节约半斤粮。那时候是生产队，国家遇到三年自然灾害，队里的粮食
支援国家建设，社员们只好勒紧裤带忍受饥饿。每人每天半斤粮。低标准，瓜菜代。
我常常饥肠辘辘，忍受着饥饿的痛苦。我离家出走后，省下一点粮食，父母亲和
弟弟就可多吃点。我高兴刘明建的建议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的衣袋里，装着一
些钱。这是我出门时父亲让我留神一下，如有机会，买一些粮食或者粮票回来。
现在，到兰州坐车免费，口袋里有钱，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我想，我之所以能够这么随心所欲地游逛，一个十分痛苦的原因是跛子。因
为工伤成为跛子，我这个出身不好的子弟，可以不劳而获得工分，可以随意到西
安去玩。那么可不可以这么说，残疾是一双自由的翅膀，展开它可以随意飞翔……
想到这儿，我激动不已。是啊，鸟儿有翅膀可以在空中飞翔，鱼儿有腮可以
在水里生活，蚂蚁可以打洞，乌龟可以爬行，每一种动物因为有各自不同本领，
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生存。我有残疾的双腿，这就是我自由的翅膀。我要在自由
飞翔的过程中，寻求美好的理想，给家里带来幸福的荣光……
   闲暇无事的时候，我在胡思乱想。我极力想摆脱家庭的束缚，干一些养家糊
口的事情。那么，展开残疾的翅膀，该往哪里飞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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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谷买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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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上邮车知道这辆邮车的主人叫王友善，是个比我大三岁的青年。小伙子
很胖，中等个，一家人都在铁路上工作。我们成了朋友后，我请他吃了一盘回锅肉。
王友善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会回报你的。你家在农村，缺粮吃，对吧。
你在甘谷火车站下车吧。你知道为啥让你下车？不知道吧。我告诉你，甘谷火车
站那里有人卖粮票。
   我觉得王友善很和善，又告诉我这么个好消息，我对他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就在甘谷火车站下了车。下车时，王友善走过来说，小刘，这是两包好烟，你拿上。
我急忙推辞不要。王友善说，拿上，不是让你抽，是遇到麻烦时可以给你解个围。
其实，说心里话，我还舍不得这两包烟哩。
   甘谷火车站在渭河上游的一个沟塬上。我站在那里，极目远望，甘谷比我想
象的更荒凉。车站周围沟壑纵横，茅草丛生。少有的树木死气沉沉，有几株被扒
了皮的树干上，沾着许多死亡的小虫子。荒凉的土塬仿佛赤身露体的老年女人，
瘦骨嶙峋，毫无生气，让人目不忍睹。更可怕的是车站周围到处是衣衫褴褛的男
人女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睛深陷，衣着邋里邋遢，样子像魔鬼。偶然传来孩
子饥饿的哭声，哽哽咽咽，恓恓惶惶，是那么揪心撕肺。
   我下火车之后，低着头，急忙走着，目不斜视，我不忍心看到这种凄惨的场面。
那时候，全国都是低标准，瓜菜代。我们陕西华县那里也缺粮，饥饿同样严
重地威胁着我们。我们那里被称为“收了华州，饿死九州”宝地，是被称之为“关
中白菜心的富饶之地”。富饶之地的人们饿肚子，别的地方那就可想而知了。当
然华州人饿肚子，和这里相比，比这里的情况好多了。
   这时，刮起一阵风，卷起一股黄土。人们低着头大呼小叫地尽量避开风头。
就这样，不可一世的狂风，卷起了车站旁边堆上的篷布，擂鼓似的敲打着。

   敲打声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的眼光看到车站旁边堆了一堆东西。白色的袋子
上写着红色“烧碱”二字。啊，烧碱！这儿有烧碱。我们那里人一年到头早晨吃
玉米米汤。吃这种米汤需要放点烧碱，这样米汤烧好后吃起来有一种清香的味道，
好吃。因此，家乡人做玉米米汤烧碱是必不可少的。可是，我们那里买烧碱要有
碱票才能买到。烧碱的用处很多，蒸馍时是必不可少的。这是因为玉米馍经过烧
碱的作用，发虚，吃着有香味。烧碱还可以作为肥皂使用，洗衣裳用上一些，省
力洗得干净。当时，整个社会处于三年困难时期，全国人民勒紧裤带偿还苏联老
大哥的债务，物资特别紧张，穿衣用布证，买糖凭糖票，点灯凭油票，即使买肉
也凭肉票。当然有些东西属于奢侈品，比如买肉，农村人一年到头不吃肉也是能
行的。肚子填不饱，哪儿有多余的钱改善生活！烧碱不一样，烧碱凭票供应，根
本无法满足生活所需。吃米汤又离不了烧碱，人们没办法，只好扫盐碱地里的土
来熬土碱。土碱熬米汤有苦味，难以下咽，但是，做米汤不放土碱，米汤更难吃，
更难以下咽。
   我看到这些烧碱，眼睛一亮，心想：如果把这烧碱买回去一些，可以赚一些钱。
之所以能赚钱，因为烧碱是必不可少的好东西，用量少，好使用，很受村民的欢迎。
我想，一旦有了钱，我就可以买许多粮票度过饥荒。
   可是，我心里有点害怕。我去问烧碱的价钱，一定会引起火车站工作人员的
怀疑。地道的陕西关中口语和甘谷的口语有很大差异。我想和车站上本地人商量，
让他们去问价钱，给他们一点好处，都是贫困的可怜人，肯定能行。这时，我看
到一位面目和善的高个青年，在车站门口转悠。我走过去，向高个青年说明了我
的意思。他爽快地答应了。可是，他站在那里并不动弹。他说，你的口音是陕西
的宝鸡客，我也想让你办个事。我说，行么，炎黄子孙一家人。出门在外，不分
你我，只要你需要我帮忙，只管言传。高个青年说，宝鸡客，一言为定。我说，
一言为定。高个青年说，那是这，我去给你问烧碱，你得给我们四个人买火车票。
我说，买票？高个青年压低声音说，不是让你掏钱买票，是让你到售票窗口用我
们的钱买票。我说，你是耍啥花招？这不是一样吗？高个青年说，唉，你不知道，
火车站有规定，火车票不卖给我们本地人。我说，这才怪了，火车站不卖给你们
卖啥？卖汽车票？你说为啥？高个青年说，为啥？政府不许我们到陕西要饭，乱跑，
说是影响政府形象。我说，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买了火车票回来后，站在火车站厕所旁的一根电线杆背后，盯着高个青年。

   我担心高个青年出卖我。一旦这样，我就立即逃之夭夭。
   高个青年走回来，四处找我。我急忙走过去。
   高个青年说他到车站问了，烧碱一斤两角二分钱，不限量，随便买。听说随便买，
我说，是这，你们给我带些烧碱，到西安火车站帮我背出车站，吃饭，我管；烧饼，
吃饱。你看行不？高个青年说，行，只要你管饭，干啥都行。
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哎呀我的天神，莫非是财神爷要我发财哩！不然，为
什么让我看见这些堆在篷布底下的烧碱呢？
   我买了三百多斤烧碱，高个青年和另外三人帮我搬上车。
   我们坐在火车上，我让高个青年照看着烧碱，我去给他们买烧饼。因为我衣
袋里有全国通用粮票，每个烧饼五分钱，我买了二十个，装在一个写有“邮政”
二字布袋子里。然后，我装着无所事事，蹲下来，悄悄地给他们一次取一个，从
腿底下递给他们。高个青年接到烧饼压低声音说，老哥，你肯定是“老革命”的
后代，不然，你怎么这样有本事？我说，我是农村人，下苦的，有啥本事？高个
青年说，你哄人！你一下子能买这么多烧饼，还说不是革命后代。不是革命后代
就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我说，你们不知底。高个青年说，哎呀，你这人真谦虚。哼，
谦虚的人一定能成大事。说完，张开大口，咬掉半个烧饼。
   列车上，穿着蓝色警服的车警查出我们这些袋子里装着烧碱，问我们干什么用。
我嘻嘻地笑着说，老哥，是这，我们那里没有肥皂洗衣裳，买上烧碱带回去分给
社员洗衣服用。说着，我急忙靠近车警，掏出两包烟悄悄递过去。车警相信了我
的谎话，让我们看好东西，就到别的车厢去了。哎呀，谢天谢地，这个王友善大
哥真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这两包烟真是派上了大用场。
   到西安火车站后，我们被工作人员挡在，不让出去。那位工作人员大约是个
头头，他嘴角叼着烟，粗喉咙大嗓门，样子很凶。他们说烧碱是国家统购物资，
没有证明，就得没收，全部没收。我急中生智，说道，伙计，这些东西是车站王
友善的，我是给他帮忙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让他们把王友善叫来。王友
善来了，事情就好办了。谁知道领头的听我说了王友善的名字，把头一摆，那伙
人走了。我急忙和高个青年说，赶快往出背，一人一碗羊肉泡。我们几个人背出
车站之后，立马有人谈价钱。我让把烧碱背到车站旁边的垃圾堆附近，这儿肮脏
人少，是卖烧碱的好地方。我掏出几块钱，让高个青年吃饭去。我和买烧碱的几
番商量之后，六毛三分钱一斤成交。就是这趟生意，我赚了一百多元。

   第一次尝到甜头，我觉得有利可图，立马又坐车到甘谷车站，连续做了几趟
烧碱生意，赚了四五百元。可是，我第五次到甘谷火车站后发现，这里堆积的烧
碱没有了。我问车站上的难民哪里有烧碱，有个矮个儿指着前面说，坐车到前面
火车站，那里有。我给矮个儿一个烧饼，那人十分高兴，说了前边的火车站名。
我听说是渭南火车站，我知道我上当了。渭南火车站离我们县不远，我们县是属
于渭南地区管辖。矮个儿说前面是渭南火车站，不是扯淡吗？
   我唉了一声，转身就走。矮个儿拉住我说，你跑什么，真的那里有，谁哄人
是王八！我盯着他固执认真的面容说，即使哪里有，也不会叫渭南火车站。矮个
儿说，真的叫渭南火车站。不，叫渭南镇火车站。我有了兴趣，叫什么名字？矮
个儿说，渭南镇火车站。离这儿不远，一站路。唉，千真万确，你不信我也没法。
我和矮个儿到渭南镇火车站。想不到真有个渭南镇火车站。我买了烧碱，雇
上他和几个人跑了两趟，又赚了二百多元。
   这时我有点趾高气扬。当时腰里有钱有粮票的人，可以说是财大气粗，不可
一世。我买了三十多个烧饼背回家，可把父母亲兴得不得了。这么好的吃食，在
当时全国饥荒的特殊年代，对于缺吃少穿的农村人来说，的确是不容易得到的。
父亲坐在小木桌旁，冒着热气的碗里是一碗稀汤。每月十五斤粮食的低标准，
对于强体力劳动的农村人来说，是无法填饱肚子的饥肠辘辘。父亲看到烧饼，眼
睛一亮，拿起一个，轻轻地咬了一口，让母亲把烧饼放好，等一会再吃。这时，
我的弟弟回来了。弟弟饿狼似的抓过烧饼，一口咬掉半个，囫囵地咬几下往下咽，
噎得他直打嗝。母亲急忙在他背上轻轻地拍打着。母亲说，唉哟哟，看见烧饼，
饿狼似的，你急啥哩。过了好一会儿，弟弟才恢复正常。看到弟弟这种狼狈相，
我发誓：一定要多搞一些烧饼回来，让瘦弱的弟弟吃饱。我让母亲吃个烧饼，母
亲说，等一会，我会吃的。
   瓜菜代低标准饿得许多善良的乡亲得了浮肿病。由于粮食短缺，营养缺乏，
人们面黄肌瘦，村子里不多日子就有人死于饥饿。埋人的气氛很悲凉，同病相怜
的左邻右舍唉声叹气。
   父亲的脸有点胀。他严肃着面孔，抿紧嘴唇低着头。他说，兆祥，把烧饼给
自家屋里一家送一个，让他们尝尝。
   我眨巴眨巴眼睛没有动。在这特殊的年代，粮食就是生命。我历经千辛万苦
背回来，是为了自个家里人。在这人人饥饿的年代，父亲让我这么做，我心里很

不愿意。
   父亲说：孩子，你长大了，很能干。我得感谢你。可是，一个烧饼，管不了
一辈子饥饱。咱们都姓刘，是一个祖先的后代。我让你送烧饼，是让和我们活得
同样艰难的人感到世上的温暖，对苦难生活有希望。
   我点点头，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
   父亲说，我们这些人，在这个社会里生存是艰难的。可是，再艰难也要活下去。
孩子，世事会好起来的，世事不会总是这样的。
   我说，爸爸，我记住你的话，我会勇敢地活下去。
   父亲说，人活着，应该积福行善，这是积阴德，对你对子孙后代有好处。
   我点点头。我说，我会这么做的。
   傍晚，我趁着夜色，怀揣烧饼，给自家屋里送去。我得到了不少赞赏的话。
他们夸我是大财主，灾年施舍，这一个烧饼，比啥都值钱！看到我的大大兄弟侄
儿狼吞虎咽，夸这烧饼好吃，简直比腊汁肉还有滋味。我知道这样的话言过其实，
烧饼好吃是没得说的，尤其是在食不裹腹的时候。
   想不到的是我给瞎眼妈妈送烧饼之后，她拉住我的手说，兆祥，你莫非是观
音菩萨转世的，要不，你为啥这么做？要知道现在，烧饼就是命啊！我说，我买
了一些回来，我爸说让大伙尝一尝。瞎眼妈妈说，你爸是好人，你爸心地善良，
在这困难时候，自身难保，还记着我们，你爸是世上少有的好人啊！说着，呜呜
大哭不已。我劝说着，忍不住鼻子一酸，流出热泪。瞎眼妈妈说，唉，回去给你爸说，
啥事想开点，说天道地，多多保重自己，咬紧牙关，好好活吧。
   我很感动。瞎眼妈妈的话，已经超越了烧饼的本身价值。我反复咀嚼着，心
里钦佩父亲让送烧饼的特殊作为。父亲是好人，这是贫农出身的瞎眼妈妈说的。
我玩味着这些话，品尝出平常的话语中，不平常的味道。
   我想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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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分与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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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次生意跑野了我。
   我觉得应该到外边寻找机会，为自己寻找一个媳妇。我把能不能领回一个媳妇，
当作我跑出去游荡的一项主要任务。找媳妇不仅是为了给父母亲一个交代，在我
艰难生活中也会少了许多无法叙说的尴尬。
   生活中的烦恼使我不得不面对。为了自己和父母能够活下去，我只有这么狼
狈地奔波。这和保尔·柯察金的事业完全格格不入。事业上高低的差别，人格上
成分的差别，环境中伟大与渺小的差别，都让我怀疑我自不量力。你这个混账的
刘晓曦呀，真是雀儿跟着鸿鹄飞，你逞啥能呢？你有啥资格和英雄的保尔·柯察
金相比呢！
   有一次，我和往常一样，送回一些烧饼之后，在家休息一晚，第二天早晨起
来之后，我向门外走去。
   父亲制止了我。他说，兆祥，歇歇吧，接二连三这么干是会出问题的。不要
再去了，休息一些日子，再说吧。
   母亲说，是啊，应该休息几天。不要太劳累了。
   我答应了。
   可是，我人在家里，心依然在外面。面对缺吃少穿的日子，我不得不为父母
亲解忧。我是儿子，当儿子的没法满足母亲最喜好的雪花膏，别说使用，闻也闻不到。
我觉得，这是当儿子的奇耻大辱。我暗暗下定决心，下次回来，一定买瓶雪花膏
回来孝敬母亲。
   这段时间，由于我在屋里经常地出出入入，自然引起人们纷纷议论。当然还
是媳妇问题。我没有办法制止他们的议论，只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出入着。
这次回来在家待了好长时间，说好长时间，其实只有五天。在这五天内，唯

一让我振奋的好消息，就是高中同学赵碧玉多次打听我的消息。我觉得，赵碧玉
模样平平，性格温柔，在我的印象中很不起眼，她家成分是地主。既然是她主动打听，
我觉得这件事成功有几分把握。从最坏处着想，即使这门亲事不成，我也不会太
尴尬。
   我觉得有把握的另一个原因是赵碧玉写的一封信。说是信不太准确，就是书
信传情的那种格式，是她的亲戚捎来的。巴掌大小的牛皮纸糊成的信封，信封上
不着一字，不显山露水。信封内是一首小诗：
县中同桌景难忘，
缘分造就互相帮。
虽是另类情高尚，
风高浪急观鸳鸯。
   想不到她竟然这么直率，在诗中赤裸裸表白爱意。不过结尾那句隐晦了一些，
风高浪急观鸳鸯，将“观”字改为结字，那就是明目张胆的求爱诗了。这封信让
我热血沸腾，想不到梦寐以求的七仙女这么情意绵绵地痴心爱恋。我不能让她失望。
多年了，为啥没有想到她。他有个哥哥很聪明，我见过。那么这次婚恋可以说是
十拿九稳，万无一失。
   我们是在河滩地里一条小河边见面的。
   这是夏天的中午，河岸上，稀疏的柳枝在摇曳，微微的热风吹着，清清的溪
流倒映着我俩的影子，整个场景浪漫而富有诗意。我俩远远望见后是奔跑着相拥
在一起的。情男爱女激情喷发，我抱起她，转了好多圈子。赵碧玉嘻嘻地笑着，
我俩沉浸在幸福的激情之中。我想，我没有理由拒绝她的痴情。后来我累了，靠
在粗壮的柳树上，她在我怀抱里嘻嘻地笑着，结巴了半天，终于说让我招上门女婿。
我说，你有哥哥呀？她“哇”地哭了。我急忙放下她，问道，怎么回事？她说，呜呜，
我家里没粮食吃，哥哥买黑市粮食时，被抓住了。呜呜，后来，后来，开批斗会
我哥挨了打，喝药死了……
   我全身战栗，不知怎么劝说她。我不知道赵碧玉家中巨大的变故，但我知道，
在这时候找我，我是她心灰意冷的一份依靠。羞涩的她大胆表白不应该遭到拒绝。
我张开嘴要说“行啊”的时候，眼前出现我父母亲的幻影，想起让人胆战心惊的
批斗会。我欲言又止。我想，她家是地主成分，又招一个地主成分的子弟做女婿，
这会给人们造成一个什么印象？父亲遭批斗的场景让我心碎，我能再为一个地主

丈母娘提心吊胆吗？尽管我在她到来之前心里百分之百地接纳了她，脑海里描绘
了新婚后的喜悦与浪漫。但是，严酷的现实迫使我只能违心地拒绝她的好意。
我说，不！我不能上你家门。你想想，两个地主家庭的子女结合在一起，那
会是什么结果！唉，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痴情，对不起你的信赖。我不是你
人生中理想的人选……
   她恓恓惶惶地哭着说，不，我知道你的好，我知道你为难，我不怪你，我……
我心里很同情她。但是，我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她的主动。不是心里不愿意这
门亲事，而是我不能往苦海里跳。
   我抿紧嘴唇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铁石心肠一定让她很伤心。但是，为了我的家庭我的前途，当然也是为
了她，我必须这么做。
   离开她好远好远，我回过头来，她依然在那儿呆着。
   我哭了，我觉得对不起她。在这样的环境中，为了不使灾难的家庭雪上加霜，
我只好绝情地对待她的痴情。
   成分与媳妇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我的家庭成分，
成了制约我找不到媳妇的关键。现在，地主出身的赵碧玉自动送上门来，又因成
分的门当户对，我只能毅然拒绝了。内心的痛苦，生理的需要，使我沿着渭河岸
徘徊好长时间。我想跳河自尽一了百了，又不甘心自己年轻的生命这么轻易地结
束……
   当然，不甘心自己年轻的生命轻易结束的又一个原因是：我是耶律家族的后代，
我不能让我的先祖失望，让父母失望。我自信我是好人，不应该有这样凄凉的下场。
晚霞慷慨地披了我一身绚丽，我望着桀骜不驯的渭河，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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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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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下午，我离开家坐火车到了西安，又坐火车到甘谷去了。到甘谷有两件任务，
一是想办法再搞点粮票烧饼，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可以这么说，只要有烧饼，一家
人活下去就有希望。另一个任务就是寻找媳妇。赵碧玉给我的刺激是很大的，我内心
真诚地爱着她，急迫地打算成就百年之好。和成就百年之好风马牛不相及的成分成了
元凶，让人心如刀绞的是自己将成分作为元凶，冷酷无情地自毁良缘，这怨得了谁呢？
我在心里叹息，咒骂自己混蛋！天底下最大最大的混蛋！除了混蛋只能是混蛋！不是
混蛋是什么呢？想不到的是父母亲竟然指责我，说我固执。万一不行，咬紧牙关，去
当上门女婿也是一条不错的办法。父母亲的退让，使我难堪，使我更加无地自容。
我到甘谷火车站的时候，饥饿荒凉情景比以前更严重了：车站周围游动着几
个衣着褴褛的男人女人。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躲藏在车站的角角落落，贼头毛
老鼠地盯着来人。一旦有机会，他们会把手里的粮票拿出来，悄声地问，要粮票吗？
全国通用的。只要你站住，他们会说，便宜得很，一斤两毛多钱。
   粮票是便宜得很。我买了五十多斤。我不敢多买，我怕买多了出事，因为倒
卖粮票本身就是犯法的行为。我不是倒贩粮票的，我是自己家里用。但是，倒贩
粮票和自己家里用购买的手段是一样的。当然我会说家里没有粮食吃，这个原因
在当时是不敢说的。轻的，训斥一顿了事。要是上纲上线往原则上一联系，就要
落个污蔑大好形势的罪名。反正你被抓住了，人赃俱在，到那时，没收了粮票事小，
要是以投机倒把罪逮捕那才严重哩。
   我急忙走出车站，到厕所去。厕所肮脏，在这特殊时刻，却是非常安全的地方。
我解开裤子，在裤子内侧藏好粮票后，走进候车室。我坐在候车室里面的一个角落，
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候着火车。
    突然，“叭！叭！”两声枪响，车站里乱了，人们大呼小叫四散而逃。我吓

得坐在候车室不敢动弹。这时，外面有人大喊，快下来！不然就开枪了！
   我扭头从窗户看到了外面的情景。
   车站里面停了一列货车，上面拉着一车货物。不知怎么回事，四周的难民飞
也似的冲上去，扒开车厢上的麻袋，不断地用手抓着油渣往嘴里塞。这列货车没
有挂车头，火车头加水去了。火车站上乱成一锅粥。枪声没有吓住哄抢的难民，
人们依然飞快地抢着，丝毫不理睬枪声的警告。
   车站上，两三个车警根本不足以让哄抢的人们感到震慑，尽管他们响了枪，
这些饥民们依然往车上爬，依然有人扛起一袋子油渣跳下车，飞也似的往远处跑。
高个车警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站住，不然，我们就开枪了！
   高个车警声嘶力竭，在这纷乱环境中几乎毫无作用。
   我被这些难民的举动吓懵了。我知道哄抢国家物资是犯罪行为。即使在国家
遭受特大自然灾害的特殊情况下，同样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我吓得全身发抖，为他们的命运担心。
   这时，高个车警发出了命令：同志们，为保护国家的财产不受损失，我们要
用枪杆子保卫国家物资。拿出枪来，瞄准打！
   两位车警犹豫一会，在高个车警的带领下，叭！叭！开了枪，打倒了扛着麻
袋跑在前头的人们。中枪的人倒在地上，哭喊着，挣扎着。
   车上的难民急忙跳下来，四散而逃。
这时候，火车头开来了，挂上车厢，轰隆轰隆地开走了。
   车站的地上，摆了两具手里依然握着油渣的尸体，两位受伤的难民大声地哭喊着。
我感到非常震惊：人命关天，这事怎么办啊？
   这时，哭喊声中来了许多人，他们哭哭啼啼，没有和车站上交涉，拉着自己
的亲人回家了。因为他们知道，抢火车上的物资，是犯罪的行为。
   车站上还有一具尸体。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妇人披头散发，哭天呼地：哎哟，我苦命的男人啊！
你走了我一家大小咋办呀？呜呜，你丢下老的老，小的小，我一个女人家怎么养
活呀？呜呜……你衣袋里装着手里拿着油渣，你为啥不先吃点快跑呀！呜呜……
我听着，心里刀剜一样疼！
   我胆战心惊，不敢在车站停留，急忙买了火车票坐车回家。回家之后，我才
想起忘记给母亲买雪花膏。唉，没办法，下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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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饼与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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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后，我感到家里的情况很糟糕。几年的粮食低标准，每个人的口粮都是
用秤称的，一家没粮几乎家家没粮。村里不时有人死于浮肿病，这些死者是我的
左邻右舍，是我的爷爷奶奶叔叔或者婶婶。
   我的心情沉重，扛着铁锨无精打采。在哭声震天的悲哀中，我流着泪，在烟
雾缭绕的悲咽气氛中，把一个个饥饿死亡的人埋入土中。
   我无奈地叹息着。
   有天晚上，村里的大铁钟突然“咣咣咣”地响起，巨大的声响将我惊醒。我
揉着眼睛走出门外，这才知道今晚开批斗会，批斗我的大大发运老汉。
   发运老汉是个矮小个子的红脸汉子。这天下午下工后，他回到家里最迟。生
产队长在地里检查时，看到地头一个玉米棒子不见了。他觉得发运老汉慢腾腾地
走在人们的后面，自然是最具怀疑的对象。可是，发运老汉被叫到队长家里，承
认自己走在人们后头，是因为肚子疼要拉屎的缘故，就是不承认自己偷玉米的罪
行。更严重的是他竟然破口大骂队长是恶霸。骂了之后，发运老汉脾气耿直，气
愤不过的他走出村后跳井自杀。他以死要挟，证明自己清白。当然，他没有死掉，
被人们救了出来，成了死不改悔的活靶子。
   我为我的大大发运老汉担忧。他的确是个有名的好人。好人不恼，恼了不得了。
愚蠢的老人用跳井的行动证明自己清白，对于已经淡漠了人与人之间感情的干部
来说，只能起到反作用。果然，他跳井的举动，成了他不肯承认罪行的有力证据。
俗话说：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你自己没有偷玉米，为什么要以死威胁呢？
我大大被批斗之后，卧床不起，一个月后，就去世了。
   我的心情，因为我大大去世更加沮丧。
   我又到了西安，找到王友善。这时，我哥在王友善那儿。我哥脱了自己身上

穿的中山服说，祥，穿上这件衣裳吧。我说，不，不需要。
   我的衣裳上有补丁。由于母亲的针线活技艺很好，缝补时选择了一样颜色的
布，基本上看不出来。我哥用严厉的语言坚持让我试一试他的中山服。我穿上一试，
很合身。我哥端详了一会，说，不错，穿上蓝中山服，精神多了。
   就这样，我只好穿了。我哥说，穿上这身衣裳，到甘肃去，能找个媳妇回来
就天官赐福了，咱爸咱妈就放心了。
   这是我哥第一次用行动关心我的婚姻大事。对于我哥的关心，我很感激。我
抿住嘴唇，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我哥的话，千真万确，父母亲需要媳妇，我自己
更需要媳妇，在甘肃甘谷车站那个苦焦的地方，也许是我找到七仙女的天堂。原
因很简单，我在那里发了财，几件事情都干得很漂亮。
   这一次，我坐火车到甘谷火车站下了车依然胆战心惊。耳边隐约响起的枪声，
使我恐惧。我不敢探问那次哄抢油渣事件的结局是什么。我是个倒霉鬼，我不敢
询问这种敏感的事件，自找苦吃。我到这里来有自己的目的。我不能随意冒险，
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这时，迎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挡住我问：宝鸡客，你来这里好几趟了，看来
是个国家干部，穿得蛮时兴的。我笑了笑说，啥时兴，一般化。中年妇女说，你
来几趟了，是找婆姨吗？我脸红了，觉得发烧。中年妇女说，哎哟，脸红啥哩，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不是？我说是的。中年妇女说，那好得很。我手头有几个
女娃。你说，要啥样的？我说，随便。中年妇女说，随便，嘻嘻，真有意思。随
便是啥标准？我说，我真的没有标准。只要是女的就行。中年妇女嘻嘻嘻笑了好
一阵。她说，这里有个八十岁老婆子，一分钱不要，行不？我听了，扭身就走。
中年妇女快步走到前边挡着我说，哎哎哎，你这个宝鸡客，这么不耐耍。不说不
笑不热闹。开个玩笑，有啥不好嘛。我说，你糟蹋人哩么。中年妇女说，嘻嘻，
嫂子就是这号大不啦啦的人。俗话说，男男女女，吃吃喝喝，搂搂抱抱，一辈一
辈人就是这么过来的。宝鸡客，其实，我是想成全你哩。跟我来吧。这几个女孩
都是姑娘，别看面容有些饥瘦，其实都是非常漂亮的女子。这一点嫂子我比你有
经验。你跟着嫂子我，里面肯定有你满意的。
   说心里话，我反感这个油腔滑调的女人，但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原因很简
单，我急需给寝食难安的父母亲一个交代，我自己也需要很快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我不能和机遇赌气。也许这位油腔滑调的女人，就是成全自己终身大事的月老。

我跟着中年妇女来到火车站背后的树林里，那儿站着好几个女孩。她们穿着
不同颜色的补丁粗布衣裳，看见我，把目光一齐投过来。我被她们大胆盯着吓懵了，
低下头。中年妇女说，宝鸡客，你看，看上谁你就指谁吧。我说，这……这样吧，
谁看上我谁就过来吧。谁……我的话没说完，五个女孩一起走过来。中年妇女说，
怎么，五个都要？我说，不，我只要一个。条件是年龄必须在十八岁以上，必须
要有户口。
   我说了这话后，有两个女孩退回去。她们的眼神是那么的无奈，抿紧嘴唇低
着头，不停地扭着衣角。
   中年妇女说，这三个女子年龄都够十八岁。我说，年龄够了，户口呢？中年
妇女说，嘻嘻，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要是真心娶她们，你就领一个回家吧。等
有了孩子，生米做成熟饭，自然可以上户口。
   我觉得中年妇女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是啊，只要媳妇生了孩子，生米做成熟
饭，谁也没有办法。我想，乡里乡亲的，一个刘字掰不开，到时候村干部不会那
么固执不讲情面的。更何况，我是突击队成员，我为修水库受工伤成了跛子。这
成了我的身体缺陷，现在似乎可以成为我寻找媳妇的一个理由。我想，世居在一
个村里的左邻右舍，往前数上六百年，都是耶律家族的后代，面对我这样的倒霉鬼，
他们一定会高抬贵手，不会刁难吧。
   中年妇女指着自己身旁的女子说，你把这个女子领回去吧。她是我的侄女，
叫缨子，身高马大的，能干得很。她看我有点犹豫，又说，你不信，让缨子走两
下你看看。唉，不是遇到饥荒年景，为了图个活命，这么好的女子，谁舍得嫁给
你们宝鸡客。山高皇帝远的，一年半载回不来娘家。
   为了感谢这位大嫂，我给了她三个烧饼。她感到很满意，把烧饼放在鼻子跟
前闻了闻，抿了抿嘴唇，咽了下唾沫，这才张开嘴急忙咬了一口，嚼了几下。中
年妇女说，你看我这嘴，家里还有老的小的，你怎么只顾自己。说着，她打了自
己一个嘴巴。嘻嘻地笑了。宝鸡客，你挑吧，一个行，三个也行。只要你不怕当
四川的大地主刘文彩……
   我“嗨”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这时候，高大瘦削的缨子走到我跟前。她羞答答地说，大哥，走吧。
就这样，苦心的我完成了一桩荒唐但又实在的交易，找到了一位可以成为媳
妇的女人。我心花怒放，有了这次滑稽成功的一本万利的买卖，我就有资格向父

母亲交差了！
   我和缨子拐了一个弯，我给高大瘦削的女子一个烧饼让她吃。她很腼腆，吃
得很斯文。后来，她抿紧嘴唇，拿着那个烧饼向我晃了晃，这才涨红着脸说，大哥，
等等我，我把这个烧饼给我妈送回去。她病了，家里好几天揭不开锅，实在没有吃的。
真的，我说的完全是真的，我不会骗人！
   看到缨子低着头诚恳地面容，我给了她三个烧饼，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感
激得热泪盈眶。她接过烧饼，我能感到她的手有点抖动。她说，大哥，这、这三
个烧饼，是、是给我的？
   我点点头。
   缨子扑闪着大眼睛，跑远了。树木杂草的遮掩，我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在这
荒山野洼里，草房隐藏其中，展示着生命的顽强与恓惶。
   我懵了。在我们那里找一个媳妇，需要六七百块钱的。那时候，一斤麦子四
块钱，就是说，娶一个媳妇得五斗多麦子。我家是地主成分，家里没有那么多粮食，
多年运动的折腾，由于家庭成分，根本没有资格娶到媳妇。想不到在甘肃这样苦
焦的地方，媳妇竟然便宜到极点，使我这个身穿中山服的瘸子，捡个大便宜。
等了一会，高大瘦削的缨子没有来，难道她骗了我？我有点着急，心疼那几
个烧饼。我向她走去的方向望去，又向前走了一步。我停住脚步，仿佛做梦一般。
   我有资格娶这样美丽的姑娘吗？你忘了家庭成分吗？我叹口气，做贼似的摇了摇
头。唉，命运和我开个玩笑，自己竟然如此当真，岂不是天生的傻瓜吗！
我迈开脚步转身走了，刚拐过弯，缨子来了，走得气喘吁吁。她说，这位大哥，
   你怎么啦？
   我说，嘻嘻，我以为你不来了。
   缨子说，你这么信任我，我能不来吗？大哥，你不怕我不来吗？
   我说，不怕。因为我有烧饼。
   缨子说，嗯，烧饼是个好东西。咬一口，香喷喷的，我喜欢，我妈也喜欢。
   我说，你妈同意吗？
   缨子说，妈说，人家有烧饼，跟人家逃个活命去。女子，要知道，烧饼就是命，
   有烧饼吃，就是有了命。
   我和缨子一块走着，心里兴冲冲地，烧饼是个好东西。有了烧饼，就可以换
回一个媳妇，就可以让我妈我爸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来。

   突然，缨子站住了，说，跛子，你是跛子。
   我愣一下，说，怎么，你没有看出来？
   缨子点点头，一双手不停地拧着衣角。
   我迟疑一会说，你、你要是不同意，你回去吧。其实，我、我也不想让你跟着我。
跟着我会受罪的。
   缨子抿住嘴唇，思索一会说，不，我跟你走。
   我说，我是跛子！
   缨子说，我饿，经常饿。我村饿死好多人。我、我看上你的烧饼。
   我说，我是跛子。
   缨子说，嘻嘻，你是跛子，烧饼不是跛子。
   我说，你呀你呀，你是和我结婚，还是和烧饼结婚。
   缨子说，我吃了你的烧饼，就是同意了，我就是，就是你的媳妇了。
   我说，你呀，你吃了就吃了，一个烧饼，不是金子银子，没有那么金贵。
   缨子说，不，我大说，一言出口，驷马难追。说话不算话的人，不是人。这样的人，
是狼，是没良心，走到路上人们指脊背，走到山上狼咬虎撕的，不得好死！
   我为难了，思索一会说，你想好，这不是小娃打耍耍，这是过日子，是受苦，
是一天天地消磨日子。
   缨子说，想好了，我真心跟你吃烧饼，也真心跟你过日子。
   就这样，我和缨子坐火车回到家里，把母亲高兴坏了。她跑前跑后地为媳妇
取出许多衣裳让她穿——尽管都是一些过去的衣服。这一天，母亲搭了六次锅，
说是吃饭。我知道母亲高兴糊涂了。父亲坐在那张破旧的木桌旁，眯着眼睛。尽
管他没有说出什么。我知道，他心里比我妈还要高兴呢。
   我和媳妇是半夜到家的。不知怎么走了风声，屋里一下子来了许多人看热闹。
   他们有的称赞我妻命好，媳妇长得很漂亮；有的问我甘肃媳妇好找吗？不要一饱
忘了千年饥，积点阴德，多引回来几个，给村里那些光棍们解个心慌。
   不用说，在这个靠近渭河的小村庄，我引回媳妇的新闻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队干部到家来问户口问题，他们警告我不要忘乎所以。没有户口的媳妇，没法证
明是不是好人，因此，是不能长久地在这里居住的。
   我有点后悔。我对于这个严重问题考虑得草率了。
   为了不至于造成很大的影响，我只有不让缨子出门。母亲整天陪伴她，跟前

跟后，殷勤地像个勤务兵。当然，跟这么紧，主要是害怕她逃跑的意思。
   就这样，我们胆战心惊地过了一个多月。
   有天中午，赤水派出所来了几位警察，把缨子带走了。那时，没有户口的人
是没有权利在这里长住的。她没有户口，当然是盲流人口，盲流人口无法证明是
不是好人，必须遣送回家。父母亲尽管竭力阻挡，禁不住警察大声训斥。他俩只
好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儿媳妇从眼皮底下被警察拉走了。
   缨子被带走的那天，我没在家，在村外渭河大坝上劳动去了。我知道这个消
息后，发疯似的跑回家。缨子是我历经千辛万苦带回来的，是几个烧饼换回来的，
是我父母亲昼思夜想期盼的。我要和赤水派出所警察讲理，我会和他们拼命。可是，
到家之后，缨子已经被带走了。我握着双拳追到派出所要和警察论理。年龄大的
警察说，别这么嚣张行不行，你家是地主，知道吗？我听了，拳头松开了。我说，
我见见她行吗？年龄大的警察说，我知道你叫兆祥，你平日表现很好，水库上你
的车组放卫星。后来，你被土埋住了，塌成跛子。我很同情你。但是，你记住，
不要和政策对抗。和政策对抗是没有好下场的。我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
他说，去吧，看看可以，注意说话要有分寸。我找到缨子，送给她一个杂面馍——
是那种玉米面为主的里面有黑豆麸皮的那种馍。缨子低着头，抿紧嘴唇，眼里含
着泪。我说，你在家里等着，我会寻你去的。她抹着泪说，大哥，我、我也会真
心实意地等着你。
    这天晚上，我垂头丧气地呜呜地哭了。当然，哭的时候是在夜深人静父母亲
睡下后，我思念缨子，尽管如今媳妇只是一个空名字。她人走了，把女人的温存
留在我的脑海，留在我海阔天空的梦幻里……
我思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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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找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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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知道，那次遣送回去的不光是我的缨子，全公社有四五个哩。既然有
几个倒霉鬼和我一样，我只好长叹一声了。
我想媳妇。我是个正常的男子，我非常地想媳妇，尽管派出所剥夺了我有媳
妇的权利，却阻挡不住我想媳妇的自由。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着，我知道村里刘胜利结婚了。刘胜利出身贫农，
父亲耍钱输光了家当，以至于输掉了自己的老婆，这成了村里人们挂在嘴上经久
不衰的笑话。土改时，房无一间地无一分的刘胜利家成了贫农，分到了土地和农具。
刘胜利的父亲成了农会会员。尽管刘胜利是扳着指头算不清十以内加法的角色，
这不影响他好事连连。刘胜利当过民兵连长，村治保主任，是村里跺一脚地动弹
的厉害角色。
我不反对刘胜利娶媳妇，可他娶媳妇的事刺激了我。好比饥肠辘辘的饿鬼看
到别人大口吃饭一样，这种条件反射使饿鬼的肠胃“咕咕”作响，更加饥饿。
可是，我只有在参与结婚过程中，欣赏刘胜利做新郎时的得意忘形，欣赏的
结果心里更加烦操不安。
我受了工伤，走路瘸着，这成了行动的障碍，也成了我随意走动的优越条件。
我又到了甘谷火车站。车站旁边有个老人开个茶馆，老人看我走来，招呼我
歇歇脚，喝口茶。这种茶是文火熬的，很浓有点苦味。老人说。这种茶，是专门
给消化不良的人喝的。知道吗？这里是蜀汉大将军姜维的故乡，因此叫作姜维茶。
这里物产丰富，近几年天灾人祸，遭了大灾。我读过《三国演义》，知道姜
维是蜀国名将，有勇有谋，很受诸葛亮赏识。我喝着姜维茶，一来歇歇脚，二来
希望沾点仙气，得到姜大将军保佑。老人大概好长时间没遇到知音，打开话匣子
说个不停。我知道了甘谷历史悠久，迄今有三千年的历史，是人文始祖伏羲氏的

故乡，县内文物古迹众多。老人介绍说，到大象山游一游，那里的神最灵，那里
风景最好。我是有目的而来，对于游山玩景这等好事不感兴趣。不过我依然兴致
勃勃听着。我不愿让这位老人对我产生不好的印象。
喝了几杯茶，我告别出来，见了那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说，哟，宝鸡客，
你来了。你这瓜娃，缨子那么好的凤凰留不住，是你没本事享受，还是不中你的意？
这事不能怪嫂子，嫂子真心实意为你办事哩。
我说，缨子人呢？
中年妇女说，她呀，一把抓的卖主。回来的第二天，就让你们那儿一位五十
岁的大胖子领走了。人家会来事，出手大方得很，见了娃他妈，给了三十块钱呢。
兴得那个老婆子一连声地喊妈呀，这么多钱！你说，大胖子大方不大方！
我无言以对。
中年妇女说，唉，缨子不愿跟胖子走，哭着喊着骂胖子。她妈披头散发疯了
似的向她跪下，手里拿着农药瓶哭喊连天，让她救救全家五口人的命。如不答应，
她立马喝药跳崖。缨子这才哽哽咽咽，一步三回头，跟着胖子走了。我看见缨子
的下巴上有血痕。唉，说实话，缨子还是蛮喜欢你的。
我叹口气，摇摇头。
中年妇女走到我跟前，低声说，宝鸡客，走吧，这儿不安全，常有穿便衣的
公安在这里转悠。让他们抓住了，没有好果子吃。轻的，罚一点钱，重的，那可
是要坐牢房的。看，过了桥就是县城。到那里瓜里挑瓜，你再挑一个吧。
我随着中年妇女走过渭河大桥。这才知道甘谷火车站是个大站。甘谷城离车
站不远。远远望去，全是一些陈旧的建筑。一路上，遇见几个穿着艳丽的女人。
我低着头，匆匆地走着。不知为什么，对这些衣着艳丽的女人，我有一种本能的
反感——唔，想起来了，有部电影叫《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面的特务就是穿着
艳丽的女人。我出身不好，我得防备化装成美女的妖魔，防备被她们腐蚀拉拢。嘿嘿，
我心里笑了，你这跛天跛地的熊样子，人家能拉拢腐蚀你吗？只怕是看见你人家
就反胃口哩！
冬天的甘谷县城街道冷冷清清，古老的建筑毫无生气。街道里行人不多，车
辆也很少。尽管行人不多，衣衫破烂的叫花子到处可见。
突然，“抓住她，抓住她”的喊声吓我一跳。我急忙旁边一闪，只见一个赤
身裸体的女人抖动着奶头跑过来。她手里抓着几个窝窝头，一边飞跑着，一边用

嘴在上边啃着。她的样子很狼狈，很可怜。她满脸污垢，回头看到追赶的人即将
赶上她，急中生智，立马把馒头扔到旁边的垃圾堆上，然后，藏在路旁的大树后
躲避着。
追赶的青年人跑到跟前，看到这一切，停住脚步，“呸 ---”的一声吐口痰，
嘴里骂着走远了。
赤身裸体的女人回过头来，看到身后没人追赶，这才弯腰去拾。她不管窝窝
头脏不脏，张口咬了一大块，香喷喷地嚼着。谁知一个叫花子跑过来，从她手中
抢走一个，她哭了，跺着脚，骂道：呜呜，我是给娃子吃的，你不要脸。呜呜……
灾难，使羞涩的女人，变成赤裸裸的强盗。赤裸裸的女人显示了强盗的狰狞，
强盗的手段助长了赤裸裸女人的成功。
中年妇女说，这女人，家里穷，整天抢着吃。不知道让谁把衣裳剥了，也不
知道让多少男人操了。这号女人，真不要脸！
我皱起眉头，没有回答她的话。
我想，要是有吃的，她会这样吗？
这时，一个女人站在我面前。这个女人朝着那个中年妇女笑了笑，中年妇女
转身走了。这个女人胖胖的，穿着比较干净，脸上红红的，留着剪发头，外表看
是个有素养的知识女性。这个胖女人穿着灯芯绒上身，兰卡叽裤子，从衣着上显
示出她的与众不同。她说，宝鸡客，你领那个缨子怎么样？我们甘肃地方穷，可
出产能干的女子哩。怎么样？好使唤吧？她看我不语，嘻嘻地笑着。她说，一看
你小伙子就是个饿狼，把便宜占了，又借口不要了。你真会享受！
我这时肯定脸红了。我说，我、我实在冤枉，我本来想和她好好地过日子，
可谁知她没有户口……
胖女人说，嘻嘻，嫂子和你开个玩笑，脸红啥哩。这便宜，占了就占了，不
占白不占。再说，你给她吃了烧饼，占便宜也算是等价交换。女人嘛，吃谁的饭
跟谁转。饥荒年馑，一个烧饼救一条命。上次给你说媒的那个女人是我妹子，你
给她三个烧饼，高兴得她几晚上睡不着。她走了，媳妇的事情我给你办。
我转过身就走。
胖女人急忙挡住我说，哎哟，经常出门的大男人，这么不耐耍。嫂子和你开
个玩笑。宝鸡客，人活一世，不就是吃吃喝喝，搂搂抱抱。
我面对这样口畅的女人，不知该怎样回答。

胖女人说，宝鸡客，你这次来，有啥打算？
我说，我是个苦命人，腿瘸了，家里情况又不太好……
胖女人说，宝鸡客，你是个老实人。腿跛了怕啥，腿跛了的人专注。你呀，
人小鬼大，说话哄人。
我说，我说的全是实话。
胖女人说，实话，哄人去吧。家里境况不好，咋能说不好。如今，只要有烧饼吃，
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只要有烧饼吃，这里的媳妇多得很。小伙子，走吧。
我没有动。
胖女人说，宝鸡客，你怕啥。我给你说，我不是勾引你，我男人在粮食局工作。看，
那就是粮站！你个塌天跛地的跛子客，干送我，给我找钱，我还看不上你那眉眼哩！
我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在不远的土塬上，有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很多高
大的房屋，大概就是粮站了。
胖女人说，我是做生意的，粮食生意，只要能赚钱，啥事都干。怎么，你不相信，
哈哈，宝鸡客，跟嫂子走，我手头有漂亮的姑娘哩。
万般无奈，我随她走到一个院子。胖女人大声叫道，李根丑，过来！
木门一开，走出一个高挑的姑娘。
在木门口，一下子露出几张陌生的脸。这些陌生面孔是面黄肌瘦的姑娘，她
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让我有点恐慌。对于我来说，身体残疾是致命的缺憾，我
不能在目测过程中败下阵来。我竭力地站直，用虚假的姿态显示着青年人见多识
广的气度。
胖女人说，回去。
木门缓缓地合上了。
我走进一间屋子，和那位叫李根丑的姑娘面对面地坐着。
啊，可以说，这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姑娘。她瓜子脸，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扑闪着，
如同一汪清泉。她有两根大辫子，长长的搭在腰间。她穿着手工织的粗布花格衫子，
显得端庄质朴。虽然面黄肌瘦，依然掩饰不住内在的美丽。我记得“高山出俊秀，
苦焦出美女”这句俗话。貂蝉就是陕北米脂县的女子，那里沟深风猛，飞沙走石，
交通不便，环境恶劣。貂蝉的美貌羞花闭月，因为容貌倾国倾城，才能完成义父
王允的重托，铲除董卓，为民除害。因此，才有了“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
样的美誉。再看眼前的姑娘，我相信这就是我找到的七仙女。我看过《天仙配》。

睡梦里不知和美丽善良的七仙女拜过多少次堂，结过多少次婚。
我痴迷迷地盯着她。
胖女人嘻嘻笑着说，宝鸡客，哎哟，迷上了，这么痴呆呆的，想把她吃了，喝了，
立马享受。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
胖女人说，哼，口是心非。你们男人那两下子，我早领教过。宝鸡客，长话短说，
你表个态，怎么样？
我说，行。
胖女人说，嘻嘻嘻，宝鸡客，你真是个大啬皮，多说几个字把你能挣死吗？
这是办你的终身大事，你表个态。
我说，能行。
胖女人说，哎呀呀，进步了，多说了一个字。嘻嘻，宝鸡客，你说说还有啥
要求吗？
我说，要户口。
胖女人说，要户口？哎呀呀，这一次，说了三个字。嘻嘻，你真是个大笨蛋，
把女人先引回去再说。你是宝鸡客，大方点，先给她买点东西吃吧。前面有个饭馆，
吃个饭行吗？
我说：吃饭能行。
胖女人说，嘻嘻嘻嘻，宝鸡客，这次说了四个字。行，有这四个字，至少证
明你不是哑巴。
我们来到食堂，要了三碗烩菜，每人一碗面，之所以没有买馍是因为我布袋
里有烧饼。
饭后，胖女人说，宝鸡客，咋办？
我说，得有户口，不然，我害怕……
胖女人说，宝鸡客，你害怕？嘻嘻，一碗稀汤面，一碗烩萝卜，一个烧饼，
换回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媳妇，你怕啥哩！心疼那几块钱吗？
我说，唉，钱是身上的垢痂，我不心疼。我说的是实话。户口是个证明，我
就是怕没户口事情办不成。
胖女人想了想说，是这，你要户口，得到李根丑她舅那里去。他舅是村会计，
可以给你开个证明。不过，你见了她舅，得破费几个烧饼。

我的布袋里还有五六个烧饼。既然事情这么简单，我答应了胖女人。
李根丑抿着嘴唇不肯走。胖女人说，去吧，跟宝鸡客逃条活命。要不是你妈
再三求我，像宝鸡客有烧饼吃这好事，还轮不到你哩。
李根丑说，等一会，我……
胖女人说，有啥话，对姑说吧。
李根丑低着头，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烧饼说，姑，呜呜，我这里有烧饼，你给
我送回去，让我妈我大尝尝，让我哥哥妹妹尝尝。呜呜，然后，剩下那半个，绑
个红头绳挂在炕墙上。等我回来时，我会带好多好多烧饼，让他们吃饱，一年到
头吃不完……
听了李根丑的话，我流下眼泪。我在饭桌上眼看着她吃了烧饼，大口大口吃着，
怎么这个烧饼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基本上保持了烧饼圆圆的形状。一个烧饼，
让我见证了人间的真情，千金难买的人间的真情。
胖女人接过烧饼装进衣袋说，唉，根丑是个好孩子。这孝心在这时候是值千
金的。根丑，去吧，跟上宝鸡客吃烧饼去，到时候，别忘了我这个搭桥牵线的。
我们三人走了几里崎岖小路，来到一座草房前，一位抡斧砍柴的男人放下斧头，
站起来。在他旁边木墩上，放着一只大瓷碗，里面沾着菜叶，展示着吃过的饭食内容。
胖女人说，兄弟，这是宝鸡客，看上你外甥女李根丑啦。
我掏出三个烧饼递过去。
李根丑她舅笑了，急忙拿起烧饼咬一口，说，哎呀，我娃嫁给宝鸡客好么，
那里有吃的，这下跌进福窖里了。说着，他急忙站起来走进屋内说，他舅妈，你
尝尝这烧饼，是根丑女婿拿来的，好吃得很。
屋内风箱的响声停了，李根丑她舅妈扭着身子走出来，问了我的名字，说，哎呀，
你叫刘兆祥。好名字。你打算咋闹？
我说了自己的想法。
李根丑她舅说，兆祥，我外甥女嫁给你了，咱们就是一家人啦。户口证明暂
时不好开。这里有规定，不许把女孩子往外地嫁，害怕造成不良影响。这样吧，
我可以给你开个村里的证明，你们先回去，等过一段时间政策活泛了再说。
我想了想说，好，就这样吧。
李根丑她舅说，兆祥，你是个能干小伙，在这困难时刻，能有烧饼吃就说明
你不简单。你是跛子我不嫌，对我根丑一定要好。我根丑命苦，生在苦焦地方，

整天挨饿受罪的。可是，她心地善良，担粪一溜风，是个能干女子。
听了这话后，我心里热乎乎的。我觉得李根丑她舅是个知心人。几句知热知
冷的话，让我心里很舒服。我到茅房取出三十斤粮票三十块钱，趁人们不注意，
装进他的衣袋，悄声说，舅舅，瓜子不饱一点心。等以后有机会，我会好好地报
答你的。李根丑她舅说，你呀你呀，一家人说那话干啥。困难时期讲究同舟共济，
共渡难关。哈哈哈……
我和根丑她舅走了三十里路来到牛蹄湾，找到根丑的自家屋哥哥李原子。李
原子家住着瓦房，房屋是家庭的招牌，一眼就看出这家人富裕的程度。穿着中山
服的大队会计李原子开个证明，很客气地留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第二天，我和
李根丑返回甘谷车站，连夜晚坐火车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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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媳妇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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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火车站下车后，我有了先前的经验，等天黑后把根丑领回家。父母亲自
然又是高兴得不得了。母亲拉着李根丑的手问长问短，又是急忙搭锅、倒油、烙
油馍。在我的记忆里，吃油馍是遥远的记忆。除了有人说媒，油馍是不能随便吃
的，原因是烙油馍费油。那时生产队里一年只分二三斤食油。要一年到头有油吃，
不精打细算是万万不行的。那时候到处食油缺，几块钱一斤食油也不容易买到。
媳妇到家后，母亲掩饰不住幸福的笑脸，慷慨大方的油香味，使全家沉浸在温馨
的气氛之中。
我心里十分高兴。先前媳妇被遣送回去的日子里，母亲一直卧炕不起，吃了
许多中药，一点作用也没有。我知道母亲的病因，无法为她解脱，只好暗自叹息。
想不到的是根丑进了门，比药管用，母亲不仅起来了，一下子喜笑颜开，走起路
来脚步仿佛麻利了许多。
可以说，我们家这次团聚吃油馍，因为父母亲高兴，我心里乐滋滋的。家中
因为媳妇李根丑的到来，有一种温馨祥和的气氛，尤其是根丑喜悦的叫妈叫爸声，
乐得双亲合不拢嘴，这是几十年来家中少有的快乐。
饭后，我对父母亲说，不能对外人说，暂时保密。
父亲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早饭后，母亲到队长家去了，队长说没有户口不能在生产队里劳动，
更不能分口粮。我妈给了队长五个烧饼，拿出了在甘谷开的证明。队长为难地说，
是这，过两三天后再说，我得和队委会通个气。
可是，石沉大海。
后来，我遇到大队书记问道，老伙计，吃根烟，我问你个话。上面是不是有
政策不允许地主子女娶媳妇？

大队书记和我是同班同学。他问了情况说，只要有证明，我可以给你到公社
去办。办成了你别高兴，办不成也别骂我。
过了三天，母亲高兴地说，这下好了，书记给队长说了，队长开队委会研究了，
答应可以下地干活了。
我非常感谢大队书记。因为媳妇的事尘埃落定，医治了父母亲的心病，多年
的老大难问题烟消云散。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家多了一个劳动力，一个欢
蹦乱跳的可爱媳妇，我感到我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我媳妇下地干活时，得到许多人的赞赏，都说我的妻命好。
半年后，我又到甘谷去，这次是和根丑一块去的。找到胖女人给她十个烧饼说，
既然办不到正式的证明，有个国家机关的证明就行了。胖女人接过烧饼嘻嘻笑着说，
那行。不要言传，我有机会给你办，把粮食局的章子盖了就行。
我问得多长时间，胖女人说，也许明天就能办成。
第二天早晨，我和根丑去寻胖女人。胖女人说，哎呀呀，好了。她把盖有红
色印章的那张纸递给我说，宝鸡客，嫂子为盖这个章，做了一回贼。
我惊讶地问，做贼？
胖女人说：哎哟，要盖这个大红印章，我得先把我局长男人哄睡着，然后，
我悄悄地偷偷地蹑手蹑脚地轻轻地盖了章。哎呀呀呀，你不知道，我局长男人原
则性强得很！要是让他知道了，哼，就是给他下跪也不行！
我说，那——我谢谢你这胖嫂子。
胖女人说，宝鸡客，嫂子给你把事情办了，你得再给我五个烧饼。
我说，这次不行了，下次吧。下次给你买十个。
胖女人说，宝鸡客，你哄人吗？
我说，谁哄人，地上爬的四条腿。
胖女人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很高兴，到附近街道专门给母亲买了一瓶雪花膏，犹豫一会之后，又买了
一瓶。根丑呆呆看着，抿着嘴笑着说，祥哥，我从来没有用过这好东西。我想，
用细发一些，买一瓶就可以用好长好长时间。我笑了笑说，根丑，这是给咱妈买
的。你要用，以后会给你买的。根丑脸红了，过了好半天说，祥哥，你对妈这样好，
你是孝子。因为这个原因，我给她买了三个卡子。根丑说啥也不要。我说，三个
卡子一毛钱，这是我的一片心。根丑说，祥哥，那——我要了。不过，她要了三

个黑色的卡子。我问她为啥不要红颜色的。她说，那种颜色，显眼。她立马把卡
子戴到头上，显得端庄文静多了。卡子隐藏在头发里面，不细看绝对看不出来呢。
回家的过程几乎和上一次差不多。不过，雪花膏是让根丑给母亲的。母亲接
过两瓶雪花膏后，用鼻子闻了闻说，香味不错，只是在这样的年月，顾命要紧啊。
这东西，妈老了，不需要了，根丑，你拿去用吧。根丑说，不不不，妈，这是我
和兆祥哥的一片心。再说我不喜欢这种东西。你看我这脸好看吗？母亲说，好看。
根丑说，是呀，要是抹上雪花膏，说不定会成为丑八怪呢！母亲笑了，笑得很满足。
有了这个盖着公章的证明，我领了结婚证。我的根丑成了真米实麯的媳妇了。
我不再害怕派出所民警抓走她了。
一个地主后代，又是跛子，娶了这样一个大美人，我感到十分幸运。
我的婚姻过程，充满艰难和辛酸，充满跌宕和曲折。命运的不幸使我成了残
疾人，残疾人的自由又成就了我的婚姻。我无法闹清其中隐含的深邃哲理。但是，
我内心是激动异常的，看到村庄周围的一切事物，也仿佛充满诗情画意。
我整日唱进唱出，高兴得就像一只快乐的小狗，到处欢蹦乱跳着。我有媳妇了，
有了一个与我同甘共苦的甘谷女人！虽然我们的结合没有像其他人那么操办酒席，
热热闹闹，缺少了年轻人应有的浪漫与激情。可是，少了这些，并没有影响我俩
苦命人的愉悦心情。恩恩爱爱的天伦之乐，使我享受了生活的甜蜜。我终于有了
媳妇，让整日牵肠挂肚的父母亲放下了心里的石头。
有一天上工的路上，我发现李根丑头上没有戴那三个黑色的卡子。我想问她，
人很多，没有问。晚上，房内只有我俩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忘了戴卡子。根丑
歪着脑袋说，我不说，你猜猜。我说，忘了戴？根丑说，卡子是你的一片心，我
能忘了？我说，那你为啥不戴？根丑说，我知道这是你的一片心。我得好好保存它。
等回娘家的时候戴上它，逢年过节时戴上它，我心里就很高兴。我说，为啥？根丑说，
因为这是你的一片心。我眨巴眨巴眼睛，搂住她说，根丑，我会永远永远对你好！
根丑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也会对你好，永远永远……
李根丑到我家后感到非常开心。她说她娘家家里少了一张嘴，每个人可以多
吃一些。她晚上喜滋滋地偎在我的胸前说，我终于有了依靠了，不再饿肚子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不停地用手在我瘦骨嶙峋的身上摸着，舒服的我“嘿嘿”地笑着。
温存是一阵和风，吹走了一天劳累的疲乏。我在这种抚摸中忘乎所以，像一只恶
狼似的扑过去，把她压到身下，在气喘吁吁的狂热中，坠入仙境……

有媳妇真好！
有媳妇不仅生活中有了伴，出出进进有了令人羡慕的欢声笑语，劳累之后有
了女性关切地抚摸，还有了创造后代勇猛地撞击与甜蜜。我常常在云雨过后，鼻
子发酸，眼里充满泪水，发出长长地叹息。
我的妻子会轻柔地小心翼翼地为我擦去泪水，问我，祥哥，怎么啦？不舒服吗？
我说，丑，很舒服。我不知道怎么了，遇到你，我高兴得不得了。我想，我
怎么能遇到你这样的好姑娘？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看上一个跛子？
李根丑说，你呀，总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
见面不相识。要我说，咱们这婚姻，多亏咱家里成分不好。
我说，怎么，后悔吗？
她说，祥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要是咱家成分好的话，你早成了孩子
他爸了。哪能和我结婚？要是你不是跛子，你就不会到甘谷去，那也不会，不不，
要是前面那个媳妇不被遣送回去，恐怕一切都是空的。
我说，你说得太好了。那么说，这就是缘分？
她说，是缘分。《白蛇传》里的许仙遇到白蛇，是缘分。啊……
我问，你啊什么？
她说，祥哥，我俩要永远在一起。不要分离！
我和她勾了小拇指赌咒发誓，永不分离。
我知道她“啊”的原因了。《白蛇传》这出戏家喻户晓。这段自由爱恋的美
好婚姻，因为法海的介入，使得一对恩爱夫妻经受了更多的生死磨难。根丑这时
候说起这出戏，是不是担心我俩的婚事出现波澜。我搂紧她，狠命地和她亲吻着，
用这样的热烈表白自己的爱慕。
那是一段令人神魂颠倒的日子，那是一段铭刻在心的甜蜜。夫妻的恩爱使我
享受了天伦之乐，父母亲消瘦的脸上有了微微的笑意，这笑意瓦解了我心中的烦恼。
好多日子过去后，我始终没有闻到过母亲身上散发的雪花膏味。我怀疑母亲
是不是舍不得用。我好几次想问母亲为啥不用，嘴张了张，还是没有问。不问就
不问吧，母亲在她屋内桌子上放着它，只有一瓶，雪白精巧的瓶子在古老的屋内
是一种赏心悦目的点缀，也是儿子孝敬母亲的一片爱心。
有天中午吃饭时，妻子和往常一样，坐在灶房。她这段时间，特别爱吃醋。
突然，她“哇”的一声吐了。她吓得一边急忙放下碗，一边拿起扫帚打扫。我慌了，

上前问道，你怎么啦？
母亲走过来，让我到一边去。她说，是不是这个月没来？
妻子点点头。
母亲嘻嘻地笑着说，这是有喜啦。不要紧的，歇一会，我给你做好吃的。
听到母亲的话，我心里非常高兴。我从同伴的玩笑中知道这种现象是怀孕反应。
酸男辣女，我就要做爸爸啦！
有天晚上，根丑告诉我，等有了孩子之后，咱俩要回趟娘家。我要穿上一件
天蓝色的对襟衫子回去，我要让人们看看我的跛子男人对我多么好。
我听了，兴奋不已，疯了似的将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哎哟，孩子在肚子里
面踢腾。我说，根丑，听到了，我听到了孩子在动弹。真的，咚咚的响个不停。
我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说着。根丑笑了，你呀，真是个瓜蛋，要看，你就进去看吧！
我假装恼怒了，将她压在身下，用手挠她的胳肢窝。我俩嘻嘻哈哈的，一直
闹到深夜。
愉快的日子，我们有滋有味地享受着……
第二天，我拉着架子车出差到县城去给生产队买水泵。我们村子到县城有
三十多里路。在经过百货门市部的时候，我进去用布证扯了一件天蓝色有淡红色
小花的上衣布料。我没有让裁缝做，因为根丑学过裁缝活，她手巧，做出来一定
很合身。
那天晚上，根丑坐在蓝条条粗布单子上纳鞋底，看了兰花布之后，在身上比
划了好半天。她说，家里人很多，亲戚娃结婚要送布，你不该给我扯衣衫。我说，
这是咱妈的命令，我敢违背吗！根丑哭了。她说，嫁给你真好。你家里人把我当个人，
我就知足了。谁知道家里人对我这么好，把我当女儿看待哩！那天晚上，根丑显
得很温柔，天伦之乐的满足使我陶醉不已。
后来的晚上，根丑坐在炕头缝衣裳。一盏煤油灯如豆的光亮在微风中摇曳，
将她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不停地晃动着。微弱的光线阻碍不了根丑对美好生活
的向往，一针一线让她舞弄出优雅的剪影。我盯着她勤苦舒畅的劳作，在针线的
美妙声中进入梦乡……
我在这种美好的幸福中，享受着温馨的人生。是啊，我有一双残疾的翅膀，
暴风雨中展翅翱翔，不管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依然求索到甘甜的蜜糖……
睡梦中，我来到天堂，在美轮美奂的仙境中荡漾……

yuemans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