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兼保管员和广播员两职的单身汉驼背五叔,一大早就来了。与其说是驼背五叔,不如说是弯腰五叔更准确些。他的腰弯成九十度角,永远也直不起来。他说话发音比当地的土语还要土上好多倍,每当他播送一个通知,便会引得全村男女老少捧腹大笑。之后就学着他发音,直到新的通知播出,才把前一个发音放进历史,便学着后一个通知的发音寻开心。如此循环。
“五叔,来得好早呀。”冷秋菊主动和五叔搭话。嫁过来的时间不长,村里的头面人物大多冷秋菊都认得,那半筐苹果依然挽在肘间。对五叔的称呼,是全村人共同的称呼--无论男女老幼、长辈还是晚辈。他的名字在石磊村登记时,可能就是姓“五”名“叔”。
“大侄媳妇,一大早就来送礼呀?”五叔见来人挽着个小筐,发出他特定的土语,开起玩笑。
“五叔,要说送礼的话,那是要为革命送礼的,就要送谁也想像不到的大礼,这筐苹果只能说是抛砖引玉。不能作为礼物,这种青苹果,吃不得。”新媳妇响亮亮地说着,径直奔向大队办公室的门,一抬脚,便轻盈地跨进了大队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的墙壁是用黄泥抹的,地是黄泥垫的,没有天棚,灰黑的檩子上面飘荡着粘满灰尘的蜘蛛网。两张秃了边、退了颜色的办公桌对置于放在靠窗的墙边,三条窄窄的同样秃了边的长凳,包围在两个办公桌边上。靠墙边有一个卷柜,柜面已经见不到原来的颜色。
冷秋菊跨进门里,就把那筐苹果放在秃了边的办公桌上,站在凳子后面,像是在等待什么。
老于世故的五叔,还留在门外,听了冷秋菊一番送礼的道理,弯着腰,举着头,莫名其糊涂了。什么革命的礼,大礼,砖和玉的。五叔两腿一弯与地面平行的上身向上一起,赫然发现,平头紧绷着挂满倦意的脸,挡在他的面前。凭经验,五叔便觉得气氛异样了,立马换上了一脸的严肃。
平头并不理会冷秋菊送礼的说法,按着自己的路数,一边抬腿跨进队部办公室,一边说: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现在的苹果能吃吗,五叔?”平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瞟了一下半筐苹果,写满倦意的脸像一块铁板。
五叔保持着一脸的严肃,也跨进大队办公室,和着平头的情绪,一本正经:
“最高指示: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报告谁来呀?”由于要抬起头来看到平头的脸,五叔的上身就要向上翘起来,所以五叔的双腿一直是弯着的。倘使他不弯下腿来,就不能看到平头的脸。一般的,这个姿势不会保持很久。
是呀,通知谁来呢?大队书记和队长都被打倒了,每天开他们的批斗会,让他们检查。现在他们倒是在这儿――那是为了洗刷他们的罪孽,在向伟大领袖请罪呢。但是,他们能处理这个事情吗?
平头暗暗地思忖:把这个小偷交给谁更妥帖呢?书记和队长,他们现在就是泥牛入海,怎能处理这事呢?还是交给把书记和队长打倒了的民兵连长胡亚柱吧,他现在是造反派的头头,把持着大队的权力,这事让他一捣鼓,我平头就会成为一个响当当的新闻人物,就能实现成为革命尖头的幻想。
“五叔,你说通知谁来好呢?”日常没个准把儿的平头,这时居然耍起了小滑头,把这个球稳稳地踢给了五叔。
“还是通知民兵连长来处理我吧。”没等驼背五叔说话,小偷抢先发话了,说话的声音很镇静。
二人觉得这话有理,于是,小偷自己给自己选定了法官。
看着平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人蔫蔫的,小偷对五叔说: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五叔,你看平头一宿没睡觉,困乏了,也累乏了,就让他先回家休息吧,他可是个功臣。我在这里等胡连长,有你五叔在,不会出意外。功劳还是要记在平头的账下。”
难得小偷这样通情达理,五叔本来就是天下太平的人,经小偷这么一说,竟觉得还真合乎情理,便对平头说:
“你说呢,平头,你是等亚柱来呢,还是先回去睡觉?我估摸着亚柱,一袋烟的功夫,就能来。”听不明白,五叔是让平头在这里等,还是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