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下乡青年 于 2022-7-2 22:12 编辑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气,阴天,没有太阳,天空的高处凝聚着厚厚的云。外面的燕子飞得很低,蜻蜓在马路上空密密麻麻都穿梭飞行,行走的人,没有做下雨的防护准备。 他召集了四、五个在家的民警,跟着他去执行任务。民警不知主任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稀里糊涂就跟着麻姜主任走,群专主任有令,谁敢不服从?麻姜路过接警室,还深深地看了几眼走资派,谁也不知道他的眼神、他的面目表情是什么含义。他带着一种怪怪的难以形容的表情,昂首挺胸阔步走着。 麻姜主任带头,一行五、六个民警,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地行驶了约一公里,来到了县城的大街上。当然民警如坠雾里云中,行动像是没头没脑,这是干什么呀? 申所长的家虽说是在县城,其实是接近于城乡结合部,有小小的院子,还有小院墙,和乡下的农舍差不多。那红砖瓦房是公家的,一般的,这样的瓦房一栋是四、五户人家。申家住的是三间。有的住户还在院子里种菜。 申家院子里种的是韭菜、西红柿和黄瓜。就其长势看,怎么衡量,也是中等偏下的长势。申家人,不是侍弄蔬菜的行家里手。种菜,用来聊以消磨工作之余的时间,倒是健康环保的选择。 申家两个儿子,虽然是吃商品粮的户口,没有书可读,被送到生产队,参加农业劳动。小女儿还在上小学。申妻叫刘抗日,在邮电局做电报室主任。 麻姜一行人七拐八拐,拐到了申家的小院外。民警都认识申所长的家,诧异起来。不约而同地琢磨着:这是做嘛?不至于来抄所长的家吧! 申家的小院门,仅仅是挡在那里,麻姜主任勇敢地一推,一行人就都跟着进了院里,房门是铁将军把住一副瘦弱的门鼻子。一众人等站定,谁也不说话,等待主任作为。面对铁将军,麻姜一时无计可施,便四下里张望,一根长满了铁锈的煤炉通条进入他的法眼。他指使一个民警,将通条拿过来。他接过通条,只两下,便把门鼻子撬断。申家的门洞开。民警们面面相觑,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 三间屋子,房门开在厨房兼做餐厅的中间这一间。进门右手边,一个农家必备的大锅灶,就是既能烧大烟煤又能烧草的那种锅灶,也叫煤灶,也叫大锅底。一口十六印的大铁锅稳稳地坐在大大的灶台上,偌大的锅里放着一个炒菜用的锅铲子。一个擦得发黄的木制锅盖,兀自倚在东墙的壁子上,准确的说是倚在壁子上挂的盖帘上。灶台南边放着一个擦得露出木板本色的碗柜,透过碗柜上的玻璃,能看到里面有几摞二号碗,几摞像排球那么大的盘子,几摞像拳头那么大的小盘。碗柜侧面一颗钉子上挂着圆筒竹制的筷笼,里面有散开的竹制筷子。 碗柜前边有一摞陶盆。大盆里面套着小盆,再套小盆,再套小盆,一共套了五、六个。最小的陶盆上面放着一个用以刷锅的炊帚。灶台下面有一个木制的风箱,忠实地守卫着申家的炊事设施。西墙边挨着墙边水缸、空着的酸菜缸以及几个大小不等的陶瓷坛子。 东间是老两口和小女儿住的。北墙边前一张简易的书桌,桌面上一个小书架,里面全是无产阶级革命导师的著作。一个竹编的暖壶贴在小书架边上。书架上方是几个相框,里面镶嵌一些生活照片。东边是一张红得发黑的老式米柜,已经具备很久远的历史了。柜面上放着两个老式瓷瓶,一个装常用药的小木盒,很显眼地放在瓷瓶边上。米柜前一条和柜子一样长的更老式的凳子,贴紧米柜摆在那里。米柜上方一尺的距离,挂着一面大镜子,其角度能让站在地上的人,正好能看到完整的自己。大镜子旁边贴墙挂着六十厘米高的领袖彩色画像,那画像里的面庞安详、静谧,深邃的眼睛能洞察秋毫。炕上铺着高粱杆皮编制的席子,能明显地看到席子上有补过的痕迹。被子就垛在西墙壁子上。炕里边的窗台上,一盆仙人掌孤自长得健壮。炕上的两面壁子都贴有阶级立场鲜明的宣传画。 西间是两个儿子的房间,陈设更加简单:炕上铺着有洞的席子,两床薄被卷在炕脚。墙上贴着时髦的宣传画,还挂着弹弓,弹弓叉是用铁丝做的,很精致。地下有两个用木板粗糙钉制的箱子,分别装着哥俩的私人物品。一个木制的脸盘架,脸盘还在上,里面有不透明的水,上面还漂着肥皂沫。地上挨着墙有一圈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陶罐,里面是腌渍的各种咸菜。 天空的浓云,在加厚,在变黑。燕子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飞舞着。蜻蜓依然密密麻麻的交替着跳空间舞。 麻姜主任此刻开始发话了: “同呢志们,伟大领袖教呢导我们:‘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革呢命无罪,造反有呢理。”他力图在领袖的话里不加人常用的呢字,所以他的话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坑坑洼洼。还是比较正规地说完了领袖的话。 “今呢天,我们就要呢造走资派申呢长义的反!挖出他呢的阶级根呢源,防止他搞呢资本主义复呢辟,以实呢际行动保卫无呢产阶级革呢命路线,保卫呢无产阶级红呢色政权。我呢们要把走资派的家呢搞个地覆呢天翻,搜呢出他的罪呢证。向伟大领袖交代,向无产阶级专政交代。”麻姜带头闯进申家,说:“任呢何可疑的地方都不能放呢过,搜呢查仔细了,不呢能放过一个呢墙缝,连呢耗子洞也呢不能放过。动呢手吧。” 群专主任带头跨进东间,翻箱倒柜,有一半民警(另一半民警在装样子)随着麻姜一同各处翻找,不放过一个可疑的地方。什么板缝、柜后、地脚都翻遍了。几个人把装衣服的柜上面的理论书籍--领袖的选集和《反杜林论》、《法兰西内战》、《国家与革命》、《论持久战》、《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等,恭恭敬敬地摆在炕上。然后推倒书桌,书桌后面嘛也没有,墙上的相框也被随手摔碎在地上,玻璃碎了,相片也脱落在地上。挪走了米柜前的老式长条凳,米柜也被推倒,柜面上装药的小箱子掉在地上,盖子开了,里面扑热息痛、氯霉素散了出来。暖壶和两个瓷瓶也摔在地上--碎了。米柜里面的衣服全部抖搂出来,堆在地上。炕上的被垛也给推倒,散开。 三个房间统统翻完,愣是没有一件物品能证明申所长有新的罪证,或者其他罪名。申所长的家,其实也没有几样东西,都翻完了,可疑的东西半件也没有。 眼前的局面让麻姜无法收场,就在群专主任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地儿放的时候,申所长的妻子刘抗日,突然出现。她,麻利地下了自行车,随手把自行车倚在墙上,跑进院子,喘着粗气,大喊: “这是干什么!大白天把家给砸了?!人民警察,怎么也无法无天?”刘抗日个子不高,身材均匀,柔弱而单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两只眼睛能射出利剑一样的光芒。她满脸流汗。长袖衫,左袖子挽到拐肘处,右胳膊手腕处的扣子则系得紧紧的,上衣前后胸都湿透了。她跨进厨房,眼前一片狼藉,气也不知从哪儿出。 麻姜在厨房站着,面无表情,冷冷地说: “革呢命,这就是呢革命。来查找走呢资派的罪证。” “人都已经被你打成走资派了,还要什么证据?既然没有证据,为什么给定为走资派?!”女主人瞪着丈夫的同事,怒不可遏。她抬腿迈向东间,东间更乱,女主人更气! 麻姜也转到了东间,已经没有下脚的地儿了。他脚踩碎了的相框,越过躺着的长凳,直接跨上了九十度倒地的米柜。向前面作了半圈挥手,说: “革命同呢志们,继续翻呢找,就不信呢,找不到呢罪证?一呢个走资派的呢罪证。” “江主任,你现在也是单位的领导了,也是从业多年的民警,怎么能毫无法纪?视国法于无物!” “哈哈,你呢知道什么呢是法纪吗?我呢告诉你:革呢命群众造呢反需要就呢是法纪。当今呢是什么呢形势,你知呢道吗?我呢告诉你:是革呢命无罪,造呢反有理的时代。谁呢要是阻呢挡,谁呢就是革呢命的绊脚石,就呢要呢打呢倒谁!你呢想阻挡呢革命群众呢革命行动吗?” 经麻姜主任这么一顿白话,刘抗日觉查到来者不达到目的是不能罢休。光天化日,这不是秀才遇到了大兵吗?眼下,就因为阻止抄家,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还少吗?她不再辩解。 看着对手不再言语,群专主任取得了眼前的胜利,趾高气扬,在九十度倒地的米柜上小小地转了一圈。当他看见大镜子里自己的脸时,感觉自己今天格外有革命气概,有闯将的派头。镜子里“百年好合”的四个大大的红色的字,却极不顺眼,不觉心浪翻滚,这不就是“封、资、修”的典型例子吗?不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翻版吗?一抬手把大镜子扯了下来,摔碎在脚下。大镜子掉下来时,把旁边挂着的领袖画像也碰下来,玻璃也碎了。 刘抗日闪电般地将摔碎了的领袖画像捡起来,捧在胸前,滚圆的眼睛狠命地瞪着麻姜主任。 其他的民警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院子外面围聚着很多邻居,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把院墙围满了。有的已经进了院子里,从打开的门和窗户向屋内张望。他们小声地感慨:看不出来,申所长怎么也是走资派? 麻姜感觉到有些冷场,这种情况下,他也不知道怎样收场。为了显示群专主任所具有的威严,以及此次行动的革命性,他得找一个什么动作、或者道具,制造一个气氛,借以打破场面的僵局。 于是,他盯上了刘抗日胸前的已经碎了的领袖画像。他在米柜上向刘抗日挪一步,刘抗日退一步,屁股抵在炕沿上。他再向前挪一步,刘抗日再退,已经没地儿退了。为了自己的面子好看,为了场面不再僵冷,他跳下米柜,伸出手来,示意要刘抗日胸前的画像。但是,刘抗日不给。这正好搅动了场面,屋内的气氛活动起来了。群专主任自己也有了面子。刘抗日紧紧地捧住胸前的画像,不让麻姜夺去。这让麻姜更加坚定要夺取画像,不为别的,就为给自己长长脸,不使场面僵冷。刘抗日扭转身体,趴在炕上,将画像压在身体的下面,只露出一个角。麻姜伸手抓住这个角,用力一拽,他手里拽下一个破碎的相框木制的边,却往地上掉下一张纸。刘抗日急速弯腰、伸手去捡。麻姜迅速踢起一只脚,踩在那张纸上。刘抗日确定不能拿回那张纸,慢慢地缩回手,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直起腰,慢慢地站直了身体,狠狠地瞪住麻姜。那眼神仿佛表明:我要活剥了你的皮!她慢慢地挺起腰来。 刘抗日昂首挺胸,像一尊袖珍的铁塔。 掉在地上的是一张六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位坐在椅子上的女士,眉清目秀,却神色凝重,眉宇间投射着女性的阳刚之气。犀利的目光,紧闭的双唇,严峻的面颊,彰显出一往无前的豪迈的勇士气概。她身着旧中国的政府军装,挂着中尉军衔,腰间别着手枪,英姿飒爽。女子身后站着一位抗少校军衔肩章的男子,中等身材,书生气十足的英俊的脸庞,镌刻着复仇的火焰,双眼射出杀手一样的目光。他的手扶着腰间的手枪,随时都有掏出来,对准目标击发的可能。照片上部写着八个字。 麻姜瞪着线条一样的小眼睛,仔细地看,又对着阳光看,他终于看出来了,照片上的中尉就是:眼前这位身高刚好一米六、略显瘦弱的女人。而那个英俊的少校便是走资派申长义。 “哈哈--哈哈--哈呢哈,”麻姜得意,神采飞扬,脸上的小米坑也闪着光。他趾高气扬地把照片举过头顶,晃动着,声嘶力竭地喊: “旧呢社会的军官,一个呢中尉,一个呢少校。罪呢证在此,哈哈--。” 民警们一下子怔住了!马上又松弛下来,照片是谁,还不知道呢。 邻居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急切地想知道照片上记着什么振奋人心的事件。看眼不怕乱子大。 “慢着!看看上面的字,念!”刘抗日严厉命令道。 麻姜主任看着照片上面的字,顿了一会儿,用一种怪怪的声音,一字一呢地念:“抗击日寇,还我河山!” 民警在小声交头接耳。院子里的邻居也在你看我,我看你相互议论着。原来这是抗击侵略者的誓言,是中华儿女在民族危亡关头,发出的呐喊!这是那个时代全民族救亡的最强音! “后面还有,念!”刘抗日继续命令。 麻姜把照片反过来,有眼有板、一字一“呢”地读着照片背面那秀丽的行书:“不灭日寇,誓不为人!自今改名:刘抗日。” 围观的邻居们也开始窃窃私语: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两口子居然是旧社会的军官?打死他们都不敢相信。但是,那照片上抗日的誓言,简直就是民族英雄的豪言壮语!是那个时代挽救国家于危亡的吼声!又怎么能同旧社会的军官挂上钩? 麻姜点着一颗握手牌,得意地吐着烟圈,成就感十足。他随口喷出的烟雾里也喷出了声音: “别呢装了,军呢装、军呢衔在此为呢证。说呢什么都不呢好使了。带呢走!” “别动!我走就是了。”刘抗日自知百口难辨,索性不辩了。她不让任何人动她一下。 围观的邻居们让开一条缝,麻姜押着战利品,雄赳赳地阔步向前走了。 邻居们把申家的门关好,把刘抗日的自行车推进院子里,院子的门也给档上。这些人依然感觉: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旧社会的军官,抗日的誓言。两者怎么能联系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