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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新媳妇的疑惑
老林的主意是麻姜审管家,老林审新媳妇――小程去把麻姜喊来说招了――管家得以免打――在驴圈里审讯了新媳妇――张家人对新媳妇约法八章 清晨,东风大队石磊小队的上空飘扬着比贝多芬第九交响乐还要雄壮的《东方红》乐曲。 像共和国山山水水里的每一个村落一样,在初升朝阳的光辉里,石磊小队肩负着波澜壮阔的时代所赋予的神圣使命。这使命关系到共和国的旗帜能飘扬多久,关系到红色江山是否变色,关系到已经翻身解放的劳苦大众幸福的饭碗能否长久地捧在手里,关系到领导劳苦大众翻身解放的领袖生命安全的大事。石磊小队当仁不让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谁叫在他们村里居住的地主管家的家里发现了地道了呢?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斗争的现实写照,是地主阶级不甘心他们的失败,做垂死挣扎的活例子,也是当前阶级斗争的活靶子。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领袖的教导就用白色的灰浆刷写在东风大队矮小的办公室的外墙上,给这个普通的乡村凭地增加了浓重的时代气息。也让村民们绷紧了一根弦,一根神州大地上特有的弦:长无产阶级的志气,灭资产阶级的威风! 按照早晨会议的分工,麻姜由胡亚柱配合继续审讯那个坚硬的堡垒地主管家;由老林和小程审讯可能首先攻破的突破口――新媳妇。这一点让麻姜有些瞧不起呢:那不是纯粹地找软杮子捏吗?无产阶级战士的革命就是要打攻坚战,就是要以摧枯拉朽的势态扫荡那些资产阶级的污泥浊水。 东风大队政治气氛空前活跃,所有的村民都感觉到紧张的空气里孕育着斗争胜利的喜悦。发现地主管家的家里有地道这一惊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这让石磊小队名声大噪,也让村民们热血沸腾,斗志昂扬。村民甚至觉得,生活在石磊小队是多么幸运,让他们摊上了阶级斗争焦点的中心。每个石磊村村民都能在阶级斗争的浪涛里得到洗礼,得以表现无产阶级革命坚定性的机会。 在昔日地主管家的家里发现地道一事,全县的每一个角落都热衷于这个脍炙人口的时髦的话题。各种不同版本,已经层出不穷了。 情绪亢奋的村民们,早早就出了家门,在单音大喇叭里传出“敬爱的……”的歌曲伴奏下,跳完了“敬祝……万寿无疆”的忠字舞,便在街上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发挥着各自的想像,用心地描述地主管家的地道,可是他们有谁进过那地道里呢?但是,地道是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也可能是以后很长时间的话题;也可能是这个名噪一时的村落,让人们兴奋的永恒的话题。 骑自行车民警的出现,让石磊小队的村民喜出望外,新的一天政治斗争又要开始。在这个激荡人心的时代里,谁不愿意做一些激荡人心的事呢!所有的人可以说是翘首以待,等待着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再一次开始,他们或许能从中感受到斗争胜利的喜悦。那个顽固的地主管家,看你能斗得过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不能!你必须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下,老老实实交待你的问题,划清和地主阶级的界线! 胡连长和驼背五叔早就在大队部等着群专来人,继续解决地主管家的问题。他们脸上挂着由衷欢迎的笑,把三位民警让到了檩子上还垂着蜘蛛网的办公室里。胡连长就要安排提人,却被麻姜制止道: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再腾出呢一间办公室,”麻姜掏出握手牌来了,“今天呢双管齐下,同时呢打两个攻坚战,不怕呢地主管家不交待问题。”他嚓地一声划着了火柴,点燃了握手牌,今天他用常规的火柴点烟了。“第一波审讯呢是地主管家和那个新过门呢儿媳妇。”他喷出了早晨离开三治群专指挥部以来的第一口握手牌烟雾。 “驴圈里面有一个饲养员的房间,可以做临时审讯室用。”这种突如其来的安排,对于驼背五叔来说,轻车熟路。他对生产队里的任何财产和物品如数家珍。 “江主任就不用到驴圈里去了吧,我和小程去审讯新媳妇,”老林说,“江主任就留在队部,可能还会有上级的电话什么的,找你容易一些。” 就这样,胡连长吩咐民兵去带地主管家的同时,把老林和小程带到驴圈里去。其实,那饲养员的房间里本来就关押着张家新过门的儿媳妇,这是把审讯人员带到了关押室里。 驴圈门口站岗的民兵是愣柱子,他身背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见来了两位熟悉的民警,笑嘻嘻地欢迎着。得知是来审讯新媳妇的,就前面领着民警进了弥漫着呛鼻子的骚臭味的驴圈里。 这个季节,农活并不忙,驴们都被赶到山上去吃青了,只有一头深灰色的叫驴栓在用厚厚的木板做的像棺材一样的槽子上。这是留给社员家里磨玉米或者高粱用的。到了秋后算账时,每户扣除固定的用驴费用。也是给社员创立的收费的福利。总之,这头驴看见有生人进来就“嗷嗷”叫,把小程吓了一跳。背枪的愣柱子吆喝了几句,也吓唬不住它。驴竟自地叫着,那声音让人瘆得慌。愣柱子无奈,既然管不了,索性也就不管那头叫驴的事,让它把那瘆人的叫声尽情地舒放吧。走到里头把枪往背上又靠了靠,腾出两只手,把一扇门上没有锁止的锁头给摘了下来,拉开能把地面拖成一条沟的木板门,把两位民警让进了又骚、又臭、又是牲口吃剩的草料味、又是饲养员抽的旱烟味十足的饲养员的房间里。饲养员的房间是正宗的驴圈中的精品驴圈。 房间只有一个小窗户,是打开的。直射进来的阳光,把弥漫在空中的灰尘照得像一根横梁穿过屋里的空间,房间里显不出任何光亮来。那是泥抹的墙壁本来的特色,又因为那墙面也很有些历史了,反光极差,还挂着一些民警叫不出名字的农家物器,抑或是养驴专用的物器。有四根擀面杖一样粗的木制窗条,平均挡在窗户上,不让人跳出去,也不让人跳进来。窗台下面有一张小桌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历史了,成色就像山上的石头一样。粗糙的桌面上放着一个木制的工艺粗糙的小盒子,里面装着还没有完全成末的烟叶,还有写满歪歪斜斜的铅笔字的卷烟用的纸,点烟的火柴。桌子下面有一个形状颇为美观的小陶缸,用一个木盖盖着。一铺很小的最多能躺两个人的小火炕,上面有一个陈旧的能看出补丁的铺盖圈,圈在炕里边,那是饲养员的全部家当。想来饲养员昨晚肯定不在这里,铺盖可能没有打开。圈押在这里的人,怎么能屈尊享受到饲养员那百味交集的铺盖卷的待遇呢? 地上有两梱谷草,一位年青女子低着头坐在谷草上,身边还有一件补了很多补丁的蓝色的大衣,想那谷草和大衣必是年青女子昨晚睡觉的用具。地面坑坑洼洼,墙角还有几个老鼠洞,里面住着饲养员经年累月的朋友。天棚上――准确地说没有天棚,只是檩子和檩子上面的高粱杆儿上――都向下吊着年久的长短不等的灰线。房间里的用具和四壁,也包括檩子、高粱杆儿和地面,像是在驴粪里浸埋过一样,散发着浓浓的驴粪味儿,还夹杂着驴身上分泌的特殊的骚臭味。让刚进到这里的人,喘不过气来,幸亏有一扇打开的小窗户,能透进一点新鲜的空气,否则新进来的人要窒息。 坐在谷草上面的人,便是老林研究中的突破口――张家的新媳妇――冷秋菊。圆圆的脸上,布满了憔悴。大而圆的两只眼睛里,藏着疑虑和恐惧。头顶上的黑发毛绒绒的竖起了许多,两条粗粗的辫子也是毛绒绒的,还沾上了一些谷草的碎叶。见有穿警察服装的人进来,慌忙站了起来。疑虑的神色里,隐藏不住女性的强悍和朴实的品质。面对眼前的人,没有一点因做了小偷而羞愧的表情。只是形式上对她目前所处的落魄境地,略有羞涩感。 这时,愣柱子拿来两个圆面的小凳子,放在坑洼不平的地上,便退了出去。 小程把凳子摆在桌子旁边,预备二人好坐下。但是,老林没有坐下,却示意面前的年青女子坐到炕上。那样以来,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能照到女子那圆圆的脸,对他们的审讯工作有利。 小程见老林稳稳地坐下来了,跟着也坐下。摘下大沿帽,连同带来的包好歹也放到了粗糙的桌面上。小程习惯性地从包里,拿出来笔和记录本,并扭开自来水笔的笔帽。 没等审讯的人开口,落魄的小偷却大方的先说话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找我有事吗?”小偷对警察也存有戒心。 “我们是三治派出所的民警,找你了解苹果的事情。”老林说,不眨眼地看着女子小偷。他并不说“偷苹果”的事,而只说“苹果”的事,这就叫做说话的艺术。 “苹果的事情,早晨我已经向大队交待过了,你们找我还有什么事吗?再说了,派出所不是都取消了吗?”小偷落魄的神色开始渐渐地退去,亦然落落大方起来。 小偷先入为主的开场白,让两位警察无不感到惊诧,――这是谁审讯谁呀? 老林心里有了底数:这与他曾经的判断如出一辙,新过门的儿媳妇,内心里有事――这事儿,远不止她偷苹果那么简单。――苹果的事已经交待过了,还有“事”吗? 显然,她,还有事儿! “小程,去把江主任给找来,就说,交待了。”老林把下巴触在粗糙的桌面上,对小程小声地说,也只有小程一个人能听到老林的说话。 小程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抬起屁股跨出了充满驴粪味儿的精品驴圈,留下半开的门。在那头叫驴的瘆人的鸣嚎中,急步跨出充满饱和臭气的驴圈,立刻仰面朝天深深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像是憋了几天没喘气似的。 小偷不知所措,见民警咬了一下耳朵,一个就出去了,她的脸上便一片茫然,神色游移起来。她的屁股倚在炕沿边上,――小程刚才把她坐的地方的左右长度进行了比较,得出的结论是:小偷坐在黄金分割点上。她的两只脚平平地放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腿呈轻微的弯曲状,说明炕对于她的腿来说有些矮了。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拢了拢蓬松挂着谷草碎叶的头发,以此来稳一稳她那不安的心。 转眼间,小程手里拿着一个杌凳在指间夹着正冒蓝烟的握手牌的麻姜后面进来了。麻姜的眉头紧皱,鼻梁几乎是卷起来的――那是被驴圈里特殊的味道给熏的。他用夹着烟屁股的手,在自己的鼻子前面用力扇了几扇,握手牌的烟雾像一条粗粗的线,在他的面前形成了一些往复的轨迹,似在驱赶驴圈里的骚臭味儿。但是,驴圈里的味儿,是用一只手就能驱赶得了的吗? 老林的旁边多了一个杌凳,群专主任江尚风坐了下来。他吸了一口伴有驴粪味儿的握手牌的屁股,张开了嘴,任凭那袅袅的蓝烟散漫在他的鼻子周围,他是想用烟雾来隔绝驴圈里的臭气。 随后,胡亚柱也进来了,倚在门框站着。小偷迟疑地惊诧了一下,旋即极力恢复平静,两只手相互搓着,挤出来的不自然的镇定就漂浮在她青春的圆脸上。 江尚风俨然一身领导气派,郑重得一声不响,高傲的将警察的大沿帽端庄稳重地放在粗糙的桌面上,连弹掉握手牌烟灰的姿势都是那么得体而文雅。他向老林呶了呶嘴里的握手牌烟屁股――再长的烟一经点燃就成为香烟的屁股了,只是这个屁股有大有小而已――示意由老林来审讯小偷。他自己则把吐出来的烟雾尽可能要能长久地保留在鼻子周围,以隔绝驴圈里的臭气。 老林像唠家常嗑一样,问她叫什么名字,娘家住哪里,家庭出身,娘家都有什么人,嫁过来多长时间,丈夫做什么工作,婆家姓什么等等,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庭锁碎。小偷回答得干脆流利,高雅的气质和安如泰山的神态,让你以为她是在做博士论文答辩。倒是江主任的一句话,让小偷大惊失色: “亚柱,马上通知市银行,把张家的儿子押回来,接受审讯!”群专主任明明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投井死了。 胡亚柱应声穿过驴圈,出去了。 小偷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她没有失言,却给新婚的丈夫带来了麻烦,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眼睛里立刻就流出了泪水,是在为自己的“失言”而痛苦,还是为她的丈夫就要遭到的审讯而痛心呢? 老林不能对麻姜的举动进行评判,就学着老所长审讯的路子,继续稳住被审讯者的情结,给予好话,平息她那激动的情绪。安抚了好长的时间,见小偷心情平静下来之后,突然转向: “除了苹果的事,你再没有其它的事情要说明的吗?”老林话锋突如其来的一转,按他既定的套路出击,不是为了苹果的事来审小偷的吗?可是,老侦察员就要撇开苹果的事,而谈别的东西,这一手,令小偷措手不及地有几秒钟的愣神时间。再仔细地观察被审讯者的神态变化,从中力图得到一些极有价值的元素来。 老林紧盯着小偷的两眼,她那黑黑的眼睛一转,闪过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探寻的神色,老侦察员完全把准了,眼前这个人:有戏! “你是什么人?”小偷这一次斗胆的反问,令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惊讶不一,面对着公安民警,她却要反问是什么人。民警刚一进门时,她那落魄的神情一扫无余,她的探寻的眼神里夹杂着深深的倦怠,只是她要用全部的毅力来控制住这深深的倦怠。 再看,安然地倚在炕沿的黄金分割处的小偷,她的脸色开始平静起来,也敢于抬起头来,正视面前的审讯者。她要得到一种什么样的答付,才能回答对她的讯问呢? 麻姜不失时机地要显示一下他的领导的身分,噘着嘴,把嘴里的烟雾吐出来,又用手扇了扇眼前的烟雾,把脸腮鼓一下,再瘪一下。脸上的小米坑闪着几点亮光,说:“三呢治派出所的,没看到穿的呢是民警的服装吗?” “你们是派出所的?”冷秋菊的眼睛里闪过一种迷路的孩子要见领路人一样迫切的光芒,她的上身微微地摇了一下,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放在前怀,她的眼睛轮流扫视眼前的民警。依然怀疑心不减,“派出所不是已经取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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