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下乡青年 于 2022-7-23 22:20 编辑
“张打头带着全家来给老爷和大当家请安来了。”“向老爷请安”分明是来安私自加上去的,担架上的人,怎么能知道陈家的老爷从朝庭上回来了呢? “张打头不是痨病后期,时日不多了吗,怎么会知道老爷回来了呢?八成是有别的什么事情吧?说!”线装书仍然挡住大当家的脸。 “是的,大当家。”来安微微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微弯着腰,“老爷从朝上回来,这方圆几百里谁不知道呀!倒是张打头是用担架抬着来的。” “嗡――!”大当家从鼻子里发出了声音,挪开了线装书,露出了年青英俊的脸庞来。他本来只有三十多岁,而看上去要小得多。 “他的时日不多了,却要下这么大的本钱来见我?他莫不是要学他爹的着数,到了年关,陈家去讨债之前,在腊月二十把他的儿子送来抵债吧?今天应该是腊月……二十吧?”他把书放在桌子上,身体向后仰了一下,就靠在太师椅的背上。当代中国人丑陋的大辫子,像一个黑色的绳子绑在胸前,把他高贵的紫色马甲分成两半。 “大当家明鉴,正是如此,他儿子已经十五岁了,就在房门侯着。”来安稳稳地说,高雅的用词,都是经年累月同几个当家的交谈时练就的。他本身没有什么文化,充其量能认识几个斗大的字而已。 “你看那小子,像个干体力活的样子吗?” “穷人家的孩子,个个都是干体力活的好手。” “如果有像他爹一样的庄稼汉的手艺,倒是一个不错的出力苗子。” “那是的,大当家,他爹不就是一个出力的好手吗?他的儿子也不会差。” “十五岁……,体力要是好的话,可以出五十年的力,五十年能给我陈家创造出多少财富来呀!” “那是的,大当家,五十年创造的财富是不可估量的呀!” “不会是有病吧,他爹得的可是痨病?” “那孩子健康着呢,……我肉眼凡胎……要不,就让大当家去长长眼,也好让您老放心?大当家可是接承了祖上的中医手艺,把病,有准儿;看人,更有准儿!” “来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是经历过事故的人了,你的眼力不会错。这样吧,给张打头两块大洋,他的儿子顶在陈家为奴,所欠的债务就一笔勾销。” “这……,”来安心想:张打头在陈家出了一辈子的力,到头来两块大洋给打发了,还把儿子留下当了奴隶,说不过去吧?他想为担架上的好友说点什么,可是,这话,他怎么说呢? “这……什么?”大当家的声音转为严厉起来,“告诉张打头,这两块大洋足够打发他上西天,还能让他的家人过上一年好日子。” “是……大当家。”来安说着,就去向北墙上的画中人告辞――这是陈家的规矩,所有的下人到这间房子里,临走时都要向墙上的画中人告辞。有些来访的客人,临走时也学着向画中人告辞,那是对主人的格外的敬意。来安挪动着脚,尚未弯下腰,就听到屏风后面传出洪脆的年老的声音来: “慢――!” 跟着洪脆的声音,屏风后面转出一个神情矍铄的老者。说是老者,却只五十七、八岁,只是他的打扮老重而已。 红色的瓜皮小帽扣在头顶,压住了乌黑的头发,他一定有一条巨大的辫子,垂在背后;眉毛浓重而灰暗,两只眼睛透射出能洞察一切的炯炯的光芒;脸形方而规整,红润而油亮;鼻子挺且拔,只是鼻尖稍微向下弯了一点点儿;唇上有一条小一字胡;一个玉制的鼻烟壶,端在胸前,两只手不停地摆弄着;身穿黑色的对襟裘皮长袍,长到脚尖;里面罩着一个黄马褂,那是他最高的荣誉――皇帝的赐予。他是昨天晚上才从朝庭上转道天津卫,再乘陈家的运输船回来的,大概刚洗漱完毕不久。 老者给人以博学多才、饱读经书的学者气质;也给人以内藏养生保健的高深技艺,且运用起这些技艺又得心应手的感觉。 “爹!”大当家从太师椅子上站起来,朝着他爹站的方向微微低着头,垂着手,毕恭毕敬。 “老爷,来安听着呢。”来安挺了挺身子。 “在吩咐你之前,我要告诉老大一声,”他只转出屏风一步,就牢牢地钉在那里不动。“如今时代不同了,三个多月以前还是大清国宣统年号,就那么一纸文书,大清国就倒了。今天,已经是民国了。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清洗一下自己的头脑,改变一下认识问题、分析问题和处理问题的方法。”他停止了说教。 “是的,爹。” 老者并不继续说教,而是用一个拇指堵在鼻烟壶口,将底朝上,上下晃动了几次。然后再将鼻烟壶口朝上,挪开拇指,再把粘了一点黑色粉沫的拇指摁在鼻孔上,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当他把拇指从鼻孔上挪开后,他的鼻孔便一张一缩,眉毛一蹦一跳,眼睛一闭一睁,嘴唇一开一合。“啊――切――!”他终于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来,之后,眉毛停止了跳,眼睛也睁开,一幅怡然自得的舒服相,他的嘴唇开始动了起来: “我们不能落在时代的后面,那是要被当前的形势淘汰、抛弃的,那就是历史的垃圾。一个人不能与时代同步生活,那他注定要被时代所抛弃!” “爹说的是,孩儿谨记。”在老者说教的间歇里,大当家插嘴说。 “你谨记了什么?” “换一个认识世界的角度。” “说得不错,看来你是可以造就的,我没看错你。”他还是站在原地,无端地摆弄手里的鼻烟壶。“识时务者为俊杰,换一个角度看世界,一切都亮堂了。光绪五年,我作为御医世家的继承者,进宫侍驾,至今已经三十三年了。眼看了多少世事的变迁,到今天,光是朝代都换到第三朝了。作为太医院首辅御医,两朝皇帝拿我不薄呀!”他感慨于昔日的辉煌,两只手抱在一起,向北方拱了一拱,表示了一个遗老对前清皇室的敬意。“清帝退位就是宣示了清室大势已尽,那个小朝庭即使是侥幸留了下来,也是奄奄一息,就像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在皇帝身边三十多年,能不留恋那些荣华富贵吗?孔夫子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船是要见风使舵的,当今的局势,要是还追随清室,那就是自取灭亡!所以我选择了一条光明之路,这就是支持民国。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御医又用拇指摁住鼻烟壶口。 “孩儿谨记教诲。”大当家轻声地说。 “啊――切――!”待御医的脸形恢复正常后,说:“所以,我才得以把百余车的财宝,从京城运抵天津卫;再从天津卫,运回来。” “孩儿当追随父亲,亦步亦趋。” “效仿你爹,没错儿!但是,亦步亦趋就是不思进取的固步自封,拘泥于祖宗的旧制,不能灵活处理事物,怎么能有俊杰之风?怎么能把陈家的祖业传承并发展下去呀?” “孩儿知错!”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古训,你要时刻掂量着。” “爹说的是,孩儿记住了!” “你刚才就做错了一件事情。” “孩儿谨听父亲教诲。” “现在是民国了,你怎么能把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以两块大洋的价格买进来,作为奴隶呢?” “孩儿知道错了。” “民国了嘛,是讲究民主、平等的。就像孙文先生所说的:民权,民主,民生;平等,博爱。怎么有奴隶和主人之分呢?!” “爹说的是。” “这样吧,来安。”御医注意力力转向来安,说。 “来安听着。”来安应道。 “让张打头的儿子来做长工吧,他应该享有和其它人一样的权力,不能受歧视。他可以在我陈家做,也可以到别的地方谋生嘛。” “老爷说得对。”来安在御医的句号里,轻声地说。 “到帐房取四吊钱赏给张家人,让他们回去好好地照料病人。把那孩子留下来吧,他已经是陈家的长工了,暂时,还不能放他的假。告诉张打头,就说这是老爷的赏钱,祝他早日康复。” “这……,”来安想说点什么。 “这……什么呀?”御医的声音也开始变调儿了,看来,这是陈府祖传的通病。 “这……就按老爷的吩咐去做。” “这……就对了。”御医倒是从内心赞赏起来安的灵活劲儿。 “哎呀――,老爷!”一个尖锐的女声,从屏风后面传出,立刻就牵出一个妖艳的女人来。 她头上闪着银首饰的光亮,脸上擦着粉;身上大衣到腿弯处,比棉袍要薄一些,那材质是东洋货;脚蹬高跟鞋;看不出身上的线条,倒能看出一张穿着洋服的年画来。 “三夫人,”御医眉开眼笑。 “三妈。”大当家并没抬起眼皮。 “四吊钱,你无缘由地就赏出去了,真是大方呀,你!”她转在御医的身边,挽住御医的胳膊。“就应该记在新来长工的欠帐单上,让他做了工,再还上。” “来安,听到了没?就按三夫人说的去做吧。”御医说。 “应该告诉他,这是东家的赏钱。”那女人又发出了尖尖的声音。 “听到了没,来安?就这么办吧。马上打发张家走人!你下去吧。” 来安以规定的套路向画中人告辞,出去了。 来安刚一出门,御医就立刻吩咐他的大儿子: “快!快把来安刚才站过的地方消消毒,这间房子里也消消毒。” “是的,爹。” “三夫人,你真行!有你这个贤内助,陈府的家业会发扬光大的。你是个好当家呀!”御医胳膊套着三夫人的胳膊,转回去了。 当来安回到门房时,那间小小的屋子里聚满了长工。他们在问长问短,关心他们昔日的头领。有的还往张嫂手里塞钱,尽管他们手里并没有多少钱,还是要为张打头尽一点心意。 当得知东家以四吊钱打发张打头全家走人,还留下孩子做了长工时,伙计们气愤极了,却无可奈何。 张老太太老泪纵横,点头谢过了众伙计,并嘱咐儿子,要听叔叔们的话,长眼事,勤快点,多干活。 抬担架的男子,也替张打头谢过大家。 “张嫂,大侄留下了,回去没人掺扶你,你就扶着担架慢慢地走吧,好在风已经小了。”来安说。 “谢谢来安兄弟,孩子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管教呀!”张老太太在儿子和来安的掺扶下,小心地迈下台阶。 南北头男孩牢牢地抱住黑狗的头,尽管那狗是栓在链子上。 三个人,加上担架里的共四个人,慢慢地离开了陈府大门前。 走到村头时,张打头突然坐了起来,居然能用微弱的声音说: “东家收下孩子了吗?” 当得知收下了时,他竟然一滚身,掉下担架,双膝跪地,朝陈府的方向磕起头来。 然而,他的头刚一磕下去,……就再也没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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