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下乡青年 于 2022-8-9 21:52 编辑
第二十九 药童的照片 申所长自动游街――来安一年只做两件事――药童做了乡医--药童家墙上的照片 申所长想:当年就是在张忠温做管家的地主家里,老大被打死了,老二和老三逃跑了,老四失踪。怎么就这么巧,失踪了一个地主,地主管家的家中地道里就有一个白胡子?他在彻底翻动大脑贮存器里记忆,还有谁与陈姓地主家有关联?有谁能说明白当时陈姓地主家的事情?哪怕是一知半解,一丁点儿的情况都是有用的。 他想起一个人来了! 作为一名老公安民警,遇到这样的案子,要是不能冲锋陷阵的话,他的内心一定是说不出的难过。他一定要为破获这个案件出一把力!老林和小程现在是抽不出身来,麻姜主任又不让其它的任何人插手此事,他也就不能授意其它民警对此案进行调查。他决定要亲自调查此人。 下班前,值夜班的高个子民警来接班。老申拿出他的行踪时间记录簿,让民警给填上离开的时间,其实那就是下班的时间嘛。 “今天,准备到哪儿游斗你自己?”他大声地说,一边把接警记录拿在手里。 “西山大队――不!现在应该叫作井冈山大队了。”老申纠正自己的错误,西山大队和东山大队只一山之隔,西山大队被造反派改为井冈山大队了。“那里的道要好走一些,也将就着我的腰吧。” “所长,”高个子民警压低了声音,“你莫不是去讨一付中药方子治你的腰吧?”他向门外望了望,也不等老申的回答,“小程那小子,还是蛮聪明的嘛,竟然会瞒天过海,还真的瞒住了主任大人。白胡子的案子,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你是着急了吧?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去西山大队,也许能有收获呢。” 老所长用眼神回答了高个民警的话。 高个民警在申所长的本子里记下了老所长出发的时间和到达的目的地。 老所长把行踪时间记录簿的硬皮夹子夹到飞鸽牌自行车的后货架上,再把写有“打倒反动军官走资派――申长义”的大牌子用铁丝固定在自行车的正前方,一抬腿,跨上自行车就出发了。 路上的人看着老所长的自行车前方挂着一个打倒他自己的牌子都觉得新鲜,有一些人和他打着招呼,他严肃的回答就是一句话:向人民请罪,向伟大领袖请罪! 井冈山大队所在的自然屯的中部,有一幢高大的青砖瓦房,一看就知道是旧社会地主家的房子,已经很陈旧了。瓦楞上长着许多水分不足的毛毛草,院套并不高,这就是三里五村著名的药房,也就是当年被来安捡到陈府里的小药童的家。 此时的药童,名字已经很响亮了,是一个医术高超的中医大夫,在大队担任赤脚医生的工作。 青砖瓦房前拥的大院有近十米深,院子没有门。东面是一座平顶的两间厢房,厢房的南端是一个猪圈,里面养着一头黑白相间的花皮猪,有一百多斤重呢。挨着猪圈是一个鸡窝,院子里的墙边或是墙角不时就有一些鸡在跑动。沿着西墙跟种植的葡萄顺着架子爬到了东厢房和猪圈的墙壁上,几乎把整个院子都盖在绿荫下。绿莹莹中泛着淡紫色的葡萄,像一串串宝石从绿色的棚顶垂下来。 一位老人坐在能折叠的带靠背的小凳子上,自顾自的在编织草帽。他脸色红润,剃着光头,白色的眉毛长长的,白色的胡须只有二寸多长,两只眼睛一刻也不离手中的编织物。上身穿着有很多窟窿的老头衫,下身穿着一条长过膝盖的半截裤,脚蹬自编的草鞋。 他右边有一大捆香蒲,左边有几个空着的小折叠凳子,身后的方桌上有一小撂已经编织好的草帽。那些编织好的草帽,可能是老人几天前的积累吧。 老申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内,把自行车掉转一百八十度,头向外,打上了梯子,便向老人走去。老人自顾地编织自己的草帽,全然不知有人来到他的眼前。 “来安大叔,您好呀!”老申弯着腰问。 老人编织的动作慢了下来,也不抬头,只转动着光头,左右看了两眼,又继续编织他的草帽。 “来安大叔,您――好呀!”老申提高了声音。 白眉老人又向左右看了两眼,好像这是他的习惯。倒是老申握住了他编织的香蒲,他才迟缓地发现面前有一个人。他对来人露出了倒了墙的牙齿,笑了笑,发出了老年人沉重的声音,说: “坐-一坐-一。”他的左手才离开香蒲,指着身边的小折叠凳子。 老申坐了下来。 “喝茶,喝喝。清热燥湿,泻火解毒。”老人又指着身后的桌子。 老申这才看见他身后的桌子上还有一个茶壶,两个碗。那茶壶被黑色包围着。 “谢谢!来安叔,您好呀!”老申对老人很有礼貌。 老人慢慢地转动了一下身体,并不回答老申的话,左手从身后的方桌上拿下一顶草帽递给老申。老申接过草帽戴在头上,晃了晃头。老人看着来人头上的草帽,又以更大的面积露出倒了墙的牙齿。说: “正好!正好!” “来安大叔,身体可好呀?”老申戴着草帽问。 “不够?再拿一个。”老人又拿了一顶草帽递给老申。 老申接过老人递来的草帽,又把草帽放到桌子上,说: “我是说,您身体――好呀!”老申的声音大了。 “……高-一高-一长高了!”老人继续露出牙齿巨大的豁口,两只手的编织动作没有停止。 “我是说――您身体好――棒呀!”老申提高了声音。 “……不胖-一不胖-一小孩子正长身体……不胖。”红润的脸庞挂上了老年人特有的快乐。 老申知道,与老人已经无法沟通。他本来以为昔日地主家的门房会有一些意外的线索,现在看起来,他失望了。只好给白眉老人打下手,把一个折叠凳拿到老人的右面,坐下来,画蛇添足地给老人递香蒲。白眉老人也不看他一眼,接过递来的香蒲,自顾编织自己的作品。 正在老申两难之际,院门进来一个人。来人推着自行车,年近六十岁,看上去要年青得多。他个子矮小,黑眉毛,小眼睛,脸盘细长,下巴尖尖,细腿,细胳膊,细腰;前额到后脑勺的距离可以跨越地球的南北两极;岁月的侵蚀,越发使这种固有的形象顽强地坚守着出生地的风格,像是海南岛的人,被嫁接到东北这片土地上,和当地人形成了躯体上的明显反差。却是一副精明人的气质。他享受着来安叔的劳动成果――南北型的头上戴一顶草帽,脚下蹬一双草鞋。身穿老头衫,背着一个印有红“十”字的药箱,这药箱是全部赤脚医生的统一装备。进了院,一边忙着支起自行车,一边惊喜地喊道: “申所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药童笑嘻嘻地伸出双手,奔向老申。他心里在想:不是来找我的麻烦的吧?在地主家学徒的历史,真的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为此,他一直小心翼翼。 “没有风,也应该看看来安叔。再说,以你药童的知名度,也是应该来拜访的嘛。”老申从折叠凳子上站起来,和当年四岁的药童――当今近六十岁的著名中医亲热地握着手。 “村西的老饲养员身子不太好,唉,上了岁数的人,零件都不好使了。我去了有半下午,有人告诉我说,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到我家了,自行车的前面还挂个大牌子。我纳闷儿,这人会是谁呢?可我怎么也不敢想是你呀。”药童松开了老申的手,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不请自到,你吃惊了吧?”老所长在打趣药童。 “哪里的话呀,申所长。看着你的自行车,知道你是在给自己游街,”药童那不大的眼睛转动起来灵活且快,指着老申的自行车,又指着老申头上的草帽,说:“看着草帽还以为你是向来安叔讨草帽的呢。”看来药童对独自一人游街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他的心里对来人犯起了琢磨。 “来安叔的身体真好,有福气。”老申岔开话题。 “九十多岁的人,有这样棒的身体,全是他前世修行的好。”这话分明带有感激的成分,他弯下腰,伸出拇指在老人的面前摆动了几下。 老人便停止了手中的活计,抬起脸,露出豁口的牙:说:“好,好。”也伸出一只手的拇指,对着药童也摆了几摆,之后,又低下头去编织他手中的草帽。 老申也学着药童的样子,把右手的拇指伸出,在老人的面前摆了几摆。立刻就引来老人的一个笑脸,并得到了“好,好”和摆动的拇指的回应。 “他请你喝茶了吧?”药童说,也不等老申的回答,“那根本不是茶,那是中草药黄芪。他一定告诉你清热燥湿,泻火解毒了吧?这是他招待客人的口头谈。他喝了几十年的黄芪,年事又高,身体又这么好,三里五村的人都学着他喝黄芪,说是能长生不老,四面山上的黄芪都快要给创绝了根呢。” “影响力还不小呢!” “他一定又告诉你,长高了,不胖,对吧?”药童笑起来,“那是在告诉你,他的重孙子长得好呀!” 老申看着埋头编织草帽的老人,笑了笑。 “他已经听不到声音了,用拇指在他的眼前一晃,是乡亲们和他打招呼惯用的手法,那意思是说:一切都好!我也和乡亲一样,每天用这个手势和他打着招呼。”药童笑着对老申说,他看着老人编织草帽的动作,“前些年,他能对着你的口形猜出一多半意思来;这几年,连猜都猜不出你说话的意思来了。” “岁数不饶人哪!”老申感慨地说。 “前些年,我不在时,他还能对着药方给人抓药;后来呢,是别人喊药名,他在药架上拿出来,让人家自己称。再后来,我就不让他摆弄药了。这几年,来安叔一年只办两件事,一件是,到了春天就编织草帽,不管是谁,需要草帽就到他这里来拿。另一件是,到了秋天就编织冬天的草鞋,谁想穿草鞋就来拿。有的时候还能编织出草靴来,可漂亮了呢,这是他最拿手的活计,多数人冬天都爱穿他编得草靴。”药童的眼睛除了看一下老所长外,几乎没有离开老人。他尽量说些生活上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小事是不会让他摊上麻烦的。 白眉老人旁若无人地编织着自己的草帽,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好像世界上就他一个人。 “屋里坐呀,申所长。”药童这才想起请客人进屋,说着就拉起老所长的手,向上屋走去。 上屋是四间房子,墙面最显眼处用水泥抹出一个大大的平面,上面写着领袖手体的红色大字: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西面的第二间开着门,与西间没有壁子,开通的目的是作为药房要宽敞一些。主人以房间里浓烈的中草药味道,欢迎着拜访的客人。 屋内的正北方,贴着北墙安放了一面草药架,密密麻麻布满了半尺见方的小抽屉,抽屉的端面上写着三种草药名字。不是行家是搞不准抽屉三个格子里面的草药,应该和抽屉面上的哪个名字相对应。药架子中间部位被设计成一个神龛,里面安放着草药神李时珍的木刻像,很陈旧,也很包浆,说明雕像产生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药架前面是不知用了几百年的陈旧的拐尺形的案子,靠北墙边的台面下方是空着的,只要把台面板向上一掀,便是进入草药区的门。正面的案子上,贯串东西摆着一个传统的药铺里使用的算盘。算盘有四寸宽,长度和案面相等,约有四米长。东面墙壁上原先挂的几幅人体穴位图,已经被换下来了,代之以高举红旗、背着红宝书的革命人的宣传画。一张红纸上写着:“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领袖语录。在墙壁的中间处开了个门,那是通往东间厨房的门。西面墙上挂着六个木制的像框,里面镶的是一些漂亮建筑的照片,有大楼,有小别墅。楼有高有矮,窗户有方也有圆,总之,很漂亮。有一幅照片里的楼房是弓形的门、弓形的窗,门旁边还凸起两个醒目的大柱子,让老申多看了柱子两眼。那些木制的像框已经严重脱漆,没了原来的色彩,照片也发黄,俨然一片古代的文物。这些像框的下方有一张方形桌子,贴墙放着,三把椅子围在桌子的周围。 西墙的最上方挂着伟大领袖的彩色画像。 药童把身背的药厢放在桌子上,拉出了桌子下面的凳子。 宾主落座于方桌两边,却见来安老人颤巍巍地进了门来,一只手里提着那个被熏黑的茶壶,一只手里端着两个摞在一起的碗。老申起身要前去接应,还是药童来得超越他的年龄的麻利,一闪身就到了老人的跟前接过手中的茶具。老人又退到院子里,编织他的草帽去了。 “来安叔把黄芪当作茶喝了一辈子,我也跟着喝了半辈子。来吧,尝尝,蛮有味道的。”药童边倒“茶”,边说,颇有些自我解嘲的意思。是呀,这年头,老农民是买不起茶叶的。 “不错,味道很好嘛。”老申品尝着“茶”,说。 “来安叔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老申带有些明知故问。 “是呀,全不记得了,”药童喝着茶说,“早年,全村的男女老少到了夜晚都来听他讲南朝北国。夏天在院子的葡萄架下,那葡萄多少年就没熟过一串儿,有一粒熟的就被人摘下吃了。后来呢,大人不来了,只有孩子们来听他讲。再后来呢,大孩子不来了,只剩下小孩子来听他的。最后,连小孩子也不来了。原因是他把孙悟空讲到梁山泊里去,把诸葛亮派去西天取经了――哈哈,”药童自己笑了起来,“这几年葡萄有成熟的了,到时你可来吃葡萄呀。”药童想:难道申所长此来是研究来安叔听力的? “人上了岁数总会表现出特点来,也是客观规律。”老申品尝着茶,感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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