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下乡青年 于 2022-8-10 21:59 编辑
“现在,来安叔整天就是编呀编的,草鞋,草靴,草帽,得便想编什么就编什么。你看全村的墙头上都放着香蒲,那就是为他准备的。不管是谁,只要看到我这院子里没有香蒲了,就到最近的墙头上抱一捆给送来,全村墙头上的香蒲都是他准备的产业。哈哈――!” “多好的老人呀,可惜对以前的事情全都没了记忆。”老申也附和笑,“药童的老家是什么地方的?”老申准备切入正题。对于眼前的中医,能接触到的人都称为药童,没有称大夫和先生的。 “我不知道,听来安叔说是南方的,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药童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惆怅。 “还记得是怎么来到北方的吗?” “……应该是一个秋天,来安叔说,我的爸爸和妈妈领着我们兄妹三人来讨饭,来安悄悄地从伙计的饭堂里拿出地瓜来,我们全家吃了个饱。”药童沉下脸来,“第二天清晨,来安叔发现门前石狮下睡着一个小孩子,那就是我。”药童的话说得平平常常,让你丝毫也觉察不到他内心的波动。他在想:申所所长怎么提起我的身世来了,莫非是有什么问题了吗?我可是在地主家里长大的……。 “你一个人睡在那里?” “据来安叔分析是我的父母把我有意扔在那里,能给我们地瓜吃,就是好人,好人应该会照顾一个小孩。”药童显示出百般的无奈,仍然带有些感激的成分。对老申的问话,本能地越发小心翼翼起来。 “于是,你就成了陈府最年幼的长工。” “也可以这么说。那时,我应该是四岁。”药童叹着气。 “你和来安叔相遇,是他的福气,是你的福气,还是你们二人的福气,还得辩证的看这个问题。” “应该说是我的福气,真的要好好地感谢来安叔,他不知给陈府大当家磕了多少的头,才央求人家把我留了下来。从四岁开始,来安叔把我给拉扯大,也真不容易呀。”药童的眼圈发红,声音低沉,“他又当爹,又当娘。起初没有被,我就睡在他的被窝里……唉,真的难为他了。”药童感激地向外张望。 “我听说,你是在陈府学习认字的?” “那时我五岁,得感谢张大哥带着我――听说他家犯了事?我还想过去看看他呢,”药童的心里在想:申所长此来,还能与陈老四或者张大哥有什么瓜葛吗?但愿不是和我有瓜葛。 “你知道老张家犯事了?” “只听说是他的儿媳偷了生产队的苹果,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药童那机灵的眼睛神转得很快,一时在看院子里编织草帽的老人,一时在看桌子上的茶碗里面有没有茶水。表面上这是大实话,其实不免含有探测对方的意图。 “陈府的四当家应该和老张的年龄差不多吧?”老申按自己的思路说话。 “在我后来的记忆里,四当家要比老张哥大四、五岁的样子吧。”见老所长并不上他的当,花甲之年的药童内心更加诧异起来:下了台的派出所所长对这些陈年旧事感兴趣,一定有什么问题!是不是申所长揣着罪来找我的茬,向组织上邀功,这也叫做戴罪立功嘛。 “那时候你还小,和陈老四不会有多少交情的。” “只在我五岁的时候,由张大哥带着我到他的房间里认字,大概快有一年的时间。以后就没有什么来往了,原因是他在外地做生意,不和我们打边儿。”药童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已经断定申所长有什么目的了,却猜不出于何种原因,他的回答十分小心。 “除了那一年在他的房间里认字以外,你再也没有和陈老四来往吗?” “没有。……不过……土改前和他有过一次正式来往。那是我押着陈家的草药车到奉天去卖,和他有一次正式接触。大约是一九四六年……或者是一九四七年的夏天,四当家已经把陈家的产业快要卖光了的时候,那几车草药本不该我押车去。当时的陈府已经不景气,一些长工都离开了,药房里实在是找不出明白草药的伙计来,就派上了我。” 老申在慢慢地品尝黄芪泡的茶水,并不插进话去。药童略有停顿,本以为申所长可能要说点什么,他好斟酌着要说的话。但是,申所长什么也没说,他只得就着原来的话题继续讲下去: “……到了奉天,四当家倒是很客气地把我请到他的办公室里……那家伙……办公室那个漂亮呀,简直是天堂!我从四岁起就没离开陈府一步,这一下是让我见到了世面,到今天我再也没看到过那样漂亮的房间。那牛皮的沙发我摸都不敢摸一把,还哪敢坐呀!”药童还在感慨他当年的奇遇,就像那漂亮的房间就在眼前。他的眼睛看着前面的空间,一只手在眼前摆动着。“我不敢坐,就对着墙上挂的漂亮的楼房照片看,他的墙上挂了很多那样的照片。”药童的本意是想尽量把话说得简单一些,表面一些,免得不小心走了嘴而沾包,在这个见风是雨的年头里,不得不小心呀!张大哥家出了事,难道就是他的儿媳妇偷了苹果,不会因为他是地主的管家而出现什么问题吧? 药童的眼神扫了一下西墙,喝了一口茶,接着说: “……四当家询问了草药的情况,我便将草药的清单奉上。他见我对墙上的楼房照片有兴趣,就让我把墙上的照片带回家里,挂在药铺的墙上,算是送给我的礼物。我真的接受了他的礼物,我觉得四当家的人真好。回来后,我就把那些照片挂在了药铺的墙上。哝――,”药童示意墙上的老像框。 老申也扭头看着墙上刚才浏览过的老照片,还是那些破败的像框,还是那些建筑的照片而已。那弓形的门窗和大柱子很吸引人的眼球,想那一定是搞建筑的陈老四的作品吧? “这些照片保存得不错。” “原来是十几幅,流血斗争,也就是土地改革那年,弄没了一些,剩下的让我给捡起来,后来就挂在这里。”药童喝了口茶,慢慢地道来:“去年,闯进来一群红卫兵,要砸碎像框、神像和药架子。说这些都是封、资、修,要根除。我哪里敢阻拦呀,心想:这下子可完了!在红卫兵小将们的铁棍就要砸向神像时,来安叔手举着斧头挡在了前面。厉声喝道:谁动,我就和谁拼了命!红卫兵们停了手,来安叔说:你们的父母、还有你们,在头痛脑热时,都是吃这里的药治好的,怎么,好了疮疤忘了痛吗?你们谁敢动这里一指东西,就先把我给打倒!结果怎么样,还真的把那些小家伙给吓跑了,再也没来。”药童的脸上露出侥幸的神色。他讲这些时,有意识讲得慢一些。 药童对远近历史的回忆都是轻描淡写,以至于再没什么可说的,就端起茶碗,他根本就不想多说。嘴唇搭在碗边吸着漂浮的黄芪,两只眼睛向上翻去,从碗的上沿瞄着申所长。见申所长的眉头皱了几下,似有什么想说,却没有开口,他心里便犯了嘀咕:莫非要对我的历史开路线分析会?却听到申所长说: “这些设备都是你作为长工分得的吧?” “流血斗争那年,村民们把这个药架子分给我了。说这玩意儿给别人没有,给我可能还有点用处。这不,真的有了用。”见申所长没有提及他与地主家的关系,心腔颤抖的频率减了减。 “药架子和这个案子还真的配套呢。” “那个案子,也就是柜台,可不是分给我的,也不是分给来安叔的。” “可是,这两样东西没有拆伴呀。” “本来分给来安叔的是一间半小草房,乡亲们说,来安叔就一个人,怎么也得有个住处。” “那么这个案子怎么到了你这里了呢?” “分到药柜的长工,没有房子住,就央求来安叔,用他分得的药柜换来安叔的一间半草房,让来安叔和我住一起。反正我在西山住的草房,是来安叔和众乡亲为我结婚而搭建的。来安叔先同意了,那个长工就来央求我,把来安叔接到我的家里,本来我就有这个意思,就是不知道来安叔是不是同意。经他这一央求,倒成全了我和来安叔。就这样,来安叔带着柜台住进了我的家。” “可是,你的草房里能放得下这些东西吗?”老申疑惑了,眼前分明是过去地主的青砖瓦房。 “我的两间小草房已经做了生产队的磨房,现在乡亲们推磨的两间草房就是我的。当时的土改队长,也就是现在被打倒的老队长,见我的小草房里放不下药架子和柜台,就和乡亲们商量:有一个乡医,对村民也方便,不如将西山小地主家的房子充公,办一个小药铺,让我住进去,我的草房作为生产队的磨房给乡亲们使用。” “就这样,你住进了地主家的房子。” “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药童对时间的流逝很有些感慨。 老申觉得药童的话里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无非一些平常的过往而已。看来,这一次的探访是无功而返了,一个是没有记忆的人,一个是记着没有用的东西的人。老申话题一转,问: “你本来就姓药吗?”也可能是明知故问的一句。 “哪里呀……”药童在给老申添茶,“我哪知道姓什么呀,小时候就在陈府的药房里跑腿,人家就叫我‘药童’,久而久之,‘药童’就成了我的名字。当年日本鬼子来搞什么‘良民’登记时,就把我的名字登记为药童,从此,我就有了正规名字。”药童为不知道自己的姓氏而叹了口气。 “也不好说,《百家姓》里可能还因此而多了一个姓氏呢。”老申似乎笑了笑说。 “那是要等后人来究竟了。”药童苦笑着说。 看来时间不早了,老申站起身来,表示要回去。扭头看了看墙上那破旧的像框里发了黄的弓形门、窗和大柱子,这就是药童几十年前和陈府四当家的一段往事的记录。 “吃了晚饭再走吧,都是简单的家常饭。”药童笑容满面,嘴上留着客人,心里在想:谢天谢地,我没有因为在地主家生活那么多年而摊上什么麻烦事儿! “不给你添麻烦了,还是赶回去吧。”这话有一语两关之意:一者,不给药童在生活上找麻烦;二者,不给药童在政治上惹麻烦。老申已经抬步向门外走去。 “来安叔,你保重身体,我走了。”来到了院子里,申所长弯下腰向在编织草帽的白眉老人告辞。 白眉老人只顾编织自己的作品,并不理会说话的人。 申所长就伸出右手的拇指在老人的面前晃了晃,立刻老人就抬起头来,对着面前的人露出倒了一面墙的牙齿,开心地笑了:“好!好!”并伸出一只手的拇指摆动了一下,接着就去编织他的草帽了。 药童手里提着一包药,随后来到院子里,和老申同时走向头朝外挂有大牌子的自行车。一边去掀货架上被弹簧压下去的夹子,一边说: “申所长,我见你举手投足、弯腰转体之间,似有不便之处,坐在椅子上也不敢靠着背,莫不是你的后背有伤不成?这有水调散,回去用水和好涂在伤处;跌打损伤丸,饭后服一粒,对你的伤有好处。” 当药童把货架上的夹子掀开时,老申把下面的记事簿拿了下来,药童则把纸包的药夹到上面了。 “感谢你的药,记在我帐上,日后再来还你钱。现在麻烦你记下我离开的时间,回去好有个交待。”老申把记事簿递到药童的面前。 药童接过记事簿,抽出上夹在上面的油笔,翻到没有字的一页,在上面写到:申所长在药童家被开了一个小型批斗会,之后才离开的,并记下了时间。当他看着老申跨上自行车离开的背影时,才回过味儿来:申所长亦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心思来管我的事?他那颗始终吊着的心,开始慢慢地放下来。跨越南北两极的头型里的机器,也不那么快速地运转了。 药童对他的大哥张忠温家的地道很感兴趣,可是,所长怎么一字也没提这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