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投】柔刃无余

金生丽水

乙方公司成功拿下西北某县城地方国企实力集团五十年奋斗史史馆装修布展工程标的。作为分包商的王小帅，在估算了成本收益后，为在这个经济并不景气的年头多赚些钱，决定自己驾车奔赴千里之外施工现场，车上拉着四个经验丰富的中老年工匠以及各色家什，这样既能把项目做好，人工方面又能节省一大笔钱。

经过三天两夜的奔波，到站后，王小帅订了实力集团附近最便宜的酒店，让工人先好好休息，为项目养精蓄锐。他自己收拾一番，顾不上休息便去了实力集团拜访项目上要打交道的甲方领导和具体办事人。

还算顺利，要见的人都在，一把手很好说话，一看就是位靠嘴干活的领导，只负责发号施令，具体操作人是这位领导手下的二把手郝总。这位郝总给王小帅的第一印象便是不好对付，可能会成为项目的主要掣肘。果不其然，王小帅的预感在接下来的项目推进中被一一验证。

起先项目很顺利，大体按照王小帅计划进行。原因：一是王小帅时常去一把手那里走动，还凭借自己装修经验，为一把手自住房子装修提了很多建设性建议；二是王小帅的老婆是教育从业者，他耳濡目染，听了很多关于教育孩子的经验方法，尤其谈到与即将高考学子如何相处时，王小帅和一把手交流了很多心得，一把手反馈很好。一来二去，一把手对王小帅的印象就很好，也很支持项目开展，能配合的地方都开了绿灯。

然而，就在项目快要结束的时候，郝总终于憋不住，站出来刷存在感了。一开始他要求给走廊铺地胶，作为与乙方合作承揽装饰布展任务的王小帅来说，他倒是希望乙方公司能同意，他还能从中多赚些。所以王小帅同意郝总的提议，并积极推动他将此要求告知乙方公司。

于是郝总在项目工作微信群中，公开表达了这个诉求，但乙方公司郭董不同意，原因在于这部分工程量不在标书中，需要做增项。郝总不同意，觉得200多万的大项目，自己作为甲方没有吃过乙方一顿饭、抽过乙方一根烟，更没有收受贿赂，怎么就不能满足这小小的要求呢。人同此心，换位思考，王小帅很能理解郝总，也希望作为乙方公司能够大方些，不拘小节痛痛快快答应，毕竟项目利润那么大，少分一点儿羹又能怎样？

作为第三方，表面看起来又是乙方的人，面对郝总的抱怨，王小帅安静听完后，先随声附和，跟着骂了公司不地道、白眼狼诸如此类的话，只为了安抚郝总情绪。接下来王小帅就要说自己的解决方案了：“郝总，我倒是有个法子，不知道你能不能同意。”

郝总看着顺眼的王小帅：“哦？你倒是说说。”

王小帅清清嗓子，走近郝总，低声耳语：“我把其他需用的材料多报一些，这块地胶费用就有了，你看如何？”

郝总低头沉思少许：“这个办法倒是不错。”先给予肯定，又一转折：“但是你在工程上不能偷工减料，不然验收单上我们是不会签字的。”

王小帅笑笑：“这是自然，郝总放心，工程上我一定竭尽全力做好。”

王小帅之所以会出这个主意，主要是基于大局考虑，眼看工程验收在即，如果这个时候甲乙方出现隔阂，必定会影响验收，验收不成，剩下工程款的40%便不会到账，受损的还是乙方公司和他。

地胶事情算是摆平了，然而没过几天又出了幺蛾子。

这天，王小帅和乙方公司技术部的小张正准备打开饭盒吃午饭，郝总走进来。王小帅和小张立即放下筷子迎了过去，如迎接皇帝般兴师动众、殚精竭虑，满脸堆笑问道：“郝总，说过午饭了吗？”

郝总点头，没有看二人一眼，目光始终锁定在四面墙壁上，背着手在展厅里例行巡视一番，然后在大门处停下脚步，“王儿，我觉得中间这块需要加个大屏，你和你们公司说说吧。”

王小帅瞅了小张一眼，作为技术部的派驻人员，这事儿理应他站出来接话，然而小张心虚地向后缩了缩，轻轻摇头。瞧这情形，王小帅只能客气地对郝总说：“好的，郝总，我会将您的要求及时汇报给公司领导，尽快给您答复。”

“诶，怎么能是答复呢，是必须把大屏给我安上。”郝总不满意地纠正道。

王小帅忙点头：“好的好的。您慢走。”看着郝总转头走出去，王小帅点头哈腰恭送。

“王哥，你怎么答应郝总了，郭董一定不会同意的。”见郝总走了，小张开口。

王小帅白了他一眼，“那你刚才怎么不说？现在说，有个鸟用？”

“不是，王哥，我说了郝总也不会听啊。”小张慌乱解释道。

“你还知道他不会听？那说不说有什么卵用？”王小帅一度想扇小张一巴掌，多嘴无用的下场。

“那不说的话，郭董那边也不能同意啊。”小张像吃了苦瓜一样，五官挤在一起。

“要不你再去郝总面前说一遍，我给你拍个视频，让郭董看到你的忠心？”王小帅讥讽道。

“王哥，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好。”

“那你就开动大脑，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样能让郭董同意。”

看王小帅拿起筷子扒拉饭，小张也坐下来，刚拿起筷子，又重重拍在桌子上：“操！公司赚人家那么多钱，一个大屏市场价就千八百的，便宜的还有五百多的，怎么就不能赠送一个了？”小张也觉得公司有些黑。这个地方气候特别不好，风沙大，气温高，眼看着要竣工验收，一个多月终于见头可以回家了，又出了这档子事儿，着实让他烦躁得很。“要不我自己出钱买个二手的得了。”

王小帅看着小张，不由地笑了：“这就是你想的办法？看来你出差福利挺高啊！”心下寻思，这么有钱还顿顿吃我的，真是抠门。

“哪有啊，也不知道公司抽什么风，今年改革把我们出差报销大降价，现在弄得谁都不爱出差，搞不好还得给公司钱。”小张又变成苦瓜脸。

“好了，别抱怨了。我现在天天都要被动听上几句埋怨的、或是挑剔的话，耳朵都起茧子了，你就闭嘴吃饭吧，再不吃不仅凉透了，还一层泥土，也甭吃了。”

谁知，两人刚吃了几口，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有项目工作群和乙方公司为这个项目自己建立的工作群的信息。

项目工作群里，郝总再次提出刚才的要求，这下公司那头的人都知晓了，也不用王小帅考虑以怎样的方式传达了，倒是省事儿。郝总这种劲儿，真让王小帅又爱又恨，尽管事儿多，但也不怕事儿，像个刚出生的牛犊子。

看完这条，又看另一条，郭董通知十分钟后召开视频会。王小帅和小张对视一眼，彼此苦笑，快吃饭吧，不然午饭都吃不上！

视频中，郭董、销售部总监徐某、业务员崔某、小张和王小帅各占据着一小块儿领地。郭董先说：“之所以召开这个紧急会议，是因为郝总又提出新的要求，大家都看到了吧？”

大家纷纷应和点头。

郭董接着说：“上次，公司拒绝了郝总的要求，这次他又提出要求，大家分析过是怎么回事儿吗？”

还未等大家说话，郭董便又道：“他们这是毫无契约精神！本来半个月的工程硬是拖了一个多月，不断提要求，吹毛求疵，以为自己是玉皇大帝天王老子？”语气越来越重，愤怒之火隔着屏幕烧了过来，王小帅和小张互递了个眼色，心里更苦。

“可不是嘛，郭董说得对，他们这是觉得我们公司好欺负啊！臭不要脸！我建议拿上合同告死他们！”徐总监是出了名的马屁王，特别会看眼色，有他在场，郭董的面子绝不会掉到地上，而且会第一时间同仇敌忾。

王小帅尴尬地吧唧吧唧嘴，又用舌头舔了舔腮帮旁酸掉的牙。

郭董此时情绪稍有好转，非常民主范儿地说：“大家都发表发表意见。小张，你作为驻场技术员，你有什么意见？”

小张一听，不自觉看了王小帅一眼，用口型对王小帅说：我的意见她能听似的。“我……我能有啥意见，我没意见，都听领导安排。”

王小帅心里呵呵。郭董欣慰点头。

“小崔，你作为项目业务员，说说自己的想法。”郭董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这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不善打理自己的发饰，不长的两鬓发丝黏在耳朵和腮边，刘海也紧贴在额前，给人很闷热的感觉。

小崔是公司连续多年的销售冠军，销售业绩一直稳定在年销售额800-1000万元区间，是郭董非常看重的潜力员工，因此很重视他的意见。

小崔这才抬眼，沉默半许，问道：“小张，一块显示屏多少钱？”

小张再次被点名，握拳抵唇咳了咳：“一般情况下，市场价800到1000元，便宜的还有500左右的。”

小崔点点头，道：“既然这样，这块大屏的费用我出。”

郭董听罢，皱眉：“我们不是拿不起这笔钱，而是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凡事都得走流程、守规则，不然我们这么大的企业岂不乱套了吗？”

小崔不以为然，表情木讷。徐总监看到自己下属这么不懂事，甚是心碎，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这个公司业绩为王，他也不好得罪业务能手，毕竟自己的年终奖还要靠这些长年东奔西跑的业务员。

王小帅一直安静听着几个人的你来我往，心里只有冷笑。

这时，郭董瞧大家都不接话了，点了他的名字：“我们公司向来民主，王儿，你作为项目工程装饰布展方，也说说你的意见。”

王小帅将耷拉的双肩耸起，拿出官方谈判的商务架势：“各位领导，既然郭董想听听我的意见，那我就大胆说说我的想法。首先，我觉得我们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保证验收能够顺利通过，理由是实力集团马上要作人事调整，赶在调整前验收完，剩下项目款能够第一时间到位，有利于公司利益。其次，夜长梦多。大家都知道，这个项目拖了很长时间，甲方一会儿挑剔这儿，一会儿挑剔那儿，时间拖得越长，节外生枝的事情就会越多，不如三下五除二，先答应他们的要求，以安抚他们情绪，等过了验收再说。再者，……”

未等说完，郭董截住了王小帅的发言，“那不行，必须实事求是，答应人家的事情就应该做到，不然就不能答应。”

徐总监谄媚道：“对对，郭董说得对！”

“郭董，我的意思不是同意他们的要求，我是觉得有些事情先答应着，拖拖就不了了之了。或者，我们可以说公司部门多，这个申请需要走很多流程，不能着急，我们会一直盯着这个事情，也让甲方心里舒服些，这样接下来的验收能够顺利些。”王小帅缓和语气说道。

这种说法让郭董好受了些，她半天没有说话，似乎在权衡决策——内心的道德律与现实利益，到底该怎么选。她手指在桌面敲了敲，抬头：“好，先按王儿的意见处理。这几日，小张你去市场询询价，买个500多的应付上。”

“好的，董事长！”小张欢快地接下任务，这边向王小帅比了个大拇指。

转眼间，验收的日子到了。那天万里无云，气温降了不少，预示着好运气的一天。

王小帅和小张陪同主要负责人、郝总及几位专家在展览馆走了一圈，期间几位专家不时提出各种问题，一旁小张听得热汗直冒，衬衫领子都打湿了：“王哥，咱们这验收今天怕是泡汤了吧？”那张苦瓜脸皱巴巴转向王小帅。

“着什么急，一把手还没有发话呢，稍安勿躁。”在这个行业里浸淫多年，王小帅深知所谓验收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只要和他搞好关系就行。那些专家说的那些所谓专业的话，只不过是他们的职责，是必须说的，不然找他们来白拿钱吗？起码要给那出场费配上适当的成本支出。

待大家围坐桌前，一把手开口道：“这项工程我从头跟到尾，看到了乙方的付出与辛劳，展示的效果符合我的预期，我觉得很不错，大家签字吧。”众人听罢，纷纷点头签字。小张叹为观止，又向王小帅伸出了大拇指。

然而问题又来了，郝总将验收单收走，以此督促乙方公司加快推进大屏安装事宜。按王小帅和公司签订的合同约定，公司见到验收单，便会给王小帅打尾款。而验收单现在被收走，尾款便形同泡影，那可是王小帅忙了一个多月的利润收益。

正当王小帅苦大仇深之时，迎头撞见实力集团后勤保障部办事员小姚。刚来集团那会儿，王小帅都是和这个小姚打交道，和他相处得不错，配合也到位，前些天他老婆生孩子，王小帅还随了份子钱，这让他感动不已，还说请王小帅吃饭，当时王小帅贴心地说：你们办事员才几个工资，请我吃糖就好了。现在不就是“吃糖”的最好时机嘛。

“哎哟姚儿，简直太巧了，正好老哥有点事儿求你。”王小帅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故作轻松。

小姚看见王小帅自然高兴，笑着说：“王哥，什么事儿啊？可不敢说求啊。”

“这不昨天验收完了嘛，工程也结束了，我这就准备收拾收拾打道回府，也好长时间没见到妻儿，着急回去看看她们。不过，在此之前，需要把验收单的照片发给公司，这样我才能走。”

“这算个什么事儿，好办，我拍照发给你。”小姚痛快答应。

“那可多谢兄弟哟！”王小帅抱拳感谢。

小姚想了想又说：“王哥，你现在有事儿吗？要不你跟我去办公室，自己拍？”小姚心眼子挺多，怕出什么篓子，让王小帅自己经手，这样他就可保全自己，还可成全对方。

王小帅点点头，乐见其成，跟着他去了办公楼。

不巧，又遇上郝总。

“王儿，你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情吗？”郝总问道。

王小帅笑着说：“郝总还没下班呢？”机灵答道，“前些天小姚媳妇生孩子，答应给我喜糖吃来着，今天正好遇上，择日不如撞日，何况我就要回家了，再不吃就吃不上了。”说着，哈哈笑起来。

“哦，那倒是。那你们聊，我下班回家了。”郝总没有丝毫怀疑。

就这样王小帅顺利拿到了验收单的照片，发给了公司财务，隔了三天，手机提醒账户有新进款项伍万元整。王小帅抱着手机，如释重负，终于松了大大的一口气。

yuemans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