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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发现狐仙
儿媳发现白胡子老头――婆婆说是狐仙――让她保密――回娘家――苞米地里被白胡子追杀――娘家受计――回婆家偷苹果――指认尖刀 在这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观念的破“四旧”的年代里,无论是谁家的新媳妇,过了门就要参加生产队的农业劳动。如若不出工,就是坐家的新媳妇,就是旧社会剥削阶级千斤小姐的作风,就是“四旧”在作祟,要不得的。过了门的新媳妇,谁也不想让别人说有资产阶级小姐太太的作派,都急着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一来破除了传统的观念,显得新媳妇革命性强;二来也还能为家里赚些工分,名利双赢,何乐而不为呢? 新过门的媳妇,在公公、婆婆面前,首要之举便是尽全力表现出勤快的样子,那是要得到婆家人和邻居的好评,这是为居家过日子长久计。就是装,也要憋住本性装一些日子,直到骨子里的惰性暴露出来装不下去了,才迫不得已原形毕露。可是,冷秋菊的勤快不是刻意表现出来的,用庄稼人的话说,她天生就是个手脚麻利的勤快人。 三天前的一个清晨,吃过早饭,刷洗过碗筷后,还没到出工的时间。 冷秋菊右手提起装着调整好猪食的水桶,身体的重心立刻偏向左侧,跋步就往东墙边的猪圈方向走去。那猪圈在院子纵深的中部。出了堂屋的门,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便把上身僵硬地向左侧弯曲,迫使眼睛直直地瞅着右前方的西厢房。就在走过西厢房那镶着玻璃的窗前时,她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者那虚幻的轮廓在里面向外张望,不等她集中精神定睛看时,白胡子的朦胧的轮廓一晃不见了。她一个心思是要喂猪,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瞬间的幻觉,也就没多想那个白胡子。可是,等喂完了猪,那个白胡子苍老阴白的面孔,像魔鬼一样浮现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赶也不走。 “白胡子老头――?”麻姜像是被凉水浇了一样,冷不丁地激灵起来,脱口问了一句。发现白胡子就已经让他兴奋不已,在这里又有了白胡子的线索,他甚至已经热血沸腾起来,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 在场的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新媳妇接了一句: “是的……” 看看在场的人谁都绷着脸不说话,麻姜尽管是主任的角色,也不言语了。 张家新媳妇的叙述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 “秋菊,你到地里去摘筐芸豆回来,我刮些土豆,咱们今儿个晌午吃芸豆炖土豆。”婆婆的话是在下达命令。她已经坐在小凳子上,在她的面前摆着一瓷盆已经泡上水的土豆。瓷盆边缘放着一块平衡力恰到好处的玻璃片,那是用来刮土豆皮的专用设备,每家每户是必须置备的。 由于刚才那个白胡子的身影就在眼前若有若无地飘浮,婆婆的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神经就像是被白胡子给牵走了一样。在堂屋的地中央站定,手里依然提着刚才装猪食的桶,愣着不动,眼睛直直地从堂屋的门向外盯住西厢房出神。像美术学院雕塑系学生的毕业作品。 “你呆立着干什么呀?”圆脸的婆婆提高了说话的声音,也没看儿媳一眼,拿起装土豆的瓷盆边缘上保持着最佳平衡状态的小玻璃片,捞起水中的一个土豆,刮起皮来。由于是新鲜土豆,皮儿非常好刮。刮下来的土豆皮,一卷一卷的。 白胡子那苍老的白色的脸、白色的头发、白色的胡子就浮现在冷秋菊的眼前。那张年老的脸冷漠、无情、呆滞、像严冬里的一块坚硬的冰,让人不寒而栗。 “……秋菊,……秋菊,你怎么了?”圆脸老婆婆手不停地刮着土豆皮,眼神也没离开土豆。 白胡子,冷漠,无情,坚硬的冰――。 “……秋菊,你在想什么呢?”圆脸婆婆提高了年迈的声音,一个土豆皮快要刮完了。她一边刮着土豆皮,一边抬头扫了儿媳妇一眼。 白胡子,坚硬的冰块――。 “秋菊……,秋菊……”老婆婆仰起圆圆的脸,惊诧起来,莫非儿媳妇有……,还剩最后一小块皮没有刮下来的土豆,就拿在老太婆的手里,也不刮皮,也不放下来。就那么仰着脸,静静地打量着雕塑一样的儿媳妇。老婆婆的大脑是一片空白。 一个激灵拉回了儿媳妇游走的神经,低头一看,见婆婆一脸惊讶地仰望着她。 “我……我……我……干什么呀,妈?”儿媳脸色煞白,语无伦次,神情紧张。甚至觉得眼前望着她的人不是年老的婆婆,而是那个幽灵一样的白胡子,那块坚硬的冰。 老太婆的圆脸和脑袋的组合有排球那么大、那么圆,抬着头,诧异地打量着呼唤了几声也不应答、像木偶一样的儿媳妇。见儿媳面色煞白,神色游弋、怪诞,不解地问: “秋菊……你怎么了……?” “没……没……没什么。”她还是怯怯地向门外西厢房望了一眼,以为那白胡子能跳出来,站到院子里。但是,院子里什么也没有。 见呆立着的儿媳脸上的白色渐渐地变成黄色,婆婆便善意地笑着,说: “让你到菜园里摘些芸豆回来,今晌午我们吃芸豆炖土豆,你愣什么呀?”婆婆纳闷儿:怎么听不到说话呀?继续仰着脖子,看着儿媳妇,以为她有什么精神上的毛病,在过门前没有发现。倘若真的是那样的话,张家是倒了大霉。她简直不敢想下去。 在芸豆收获的季节,吃一顿芸豆炖土豆,就是农家改善了生活。邻里们以谁家能多吃一顿芸豆炖土豆而羡慕呢。倘若能在芸豆里放一点点春节杀猪时腌制的咸肉,那就称得上是奢侈而饕餮的大餐。所以婆婆对芸豆和土豆炖上一锅的午餐,郑重其事。 “妈,你说奇怪……不奇怪?”她欲言又止,白胡子的出现打乱了她正常的思维格式,此时她说起话来显得六神无主,上下不对茬,更对不上婆婆的话茬儿。 “奇怪?什么奇怪?”老太婆倒是感觉儿媳奇怪了。但是,她的老年的胸腔里像是藏了一个兔子一样突突地跳着。用颤抖的手依然在刮土豆皮,一卷一卷的土豆皮,就堆积在老太婆的手心里。而漂浮在水面上的土豆皮,因为水的涨力,把卷曲的形状伸展得平平的。 “刚才,刚才……,”冷秋菊站在那里,眼睛还是直直地盯住西厢房,一动不动。在她的眼睛里,那个白胡子就像站在院子里一样,冷漠,无情,像坚硬的冰块。 老太婆一只手拿着玻璃片儿,一手拿着土豆,也不放下,也不刮皮。却欠了欠身子,顺着儿媳的目光向外张望,以为院子里有什么人进来了。结果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只传来圈里的猪使劲吃食发出的“呱唧--呱唧”的声音。 “……刚才……刚才,咋……咋地啦?”老太婆又问了一句,儿媳愣神儿,倒搞得圆头圆脑的老太婆神态异样了。她胸腔里藏的那只受了惊吓的兔子,在蹦,在跳,在上下直窜。她的话开始间断起来,并伴有严重的口吃。 “是这么回事,妈。”儿媳妇游走的神经,被老婆婆的问话,又牵了回来,“刚才我喂猪的时候,睄了一眼西厢房,那里好像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向外面张望,我一出现,他就一下子没了影子。我以为是一种幻觉,可是那白胡子就像钉在我的眼前一样,怎么赶他,他也不走,你说怪不怪?”儿媳说话的语气和语调正常了一些,声音也稳和了。两只眼睛还时不时地瞄向院子里的西厢房,好像刚才看到的白胡子,随时都能出现在院子里。 一听儿媳的话,老婆婆手里拿着的土豆“嘭”的一声掉到了盆里,溅出的一小片水花,洒在地上。玻璃片儿在手里拿着,颤颤抖抖,那架势像在用玻璃片敲一只无形的小鼓。她那张因诧异而变得紧张的圆脸,绷得紧紧的,就像她刮完的土豆,没有一点血色。她用慌张而狡黠的眼睛,快速扫一眼院子里的西厢房,她也怕西厢房真的窜出一个白胡子。再抬头向上,看一眼站在眼前的儿媳妇。她那年老的矜持的镇静,分明是强压住内心的惶恐所表现出来的伪装。她微微晃动着排球一样的脑袋,神秘兮兮地说: “……呃……呃……那可是狐仙下凡,来保佑咱家平安无事的。呃……呃,你要对这件事保密,绝对不能对外人说。呃……呃……”老太婆又向外望了望,生怕她的话被别人听到;又生怕白胡子突然出现在院子里。 在新媳妇的感知中,她的年老的婆婆平时说话是不打呃逆的。就是在紧张和着急时,以及在紧急状态下,才偶尔打一个或者两个呃逆,而连贯起来打呢,是绝无仅有的。听了儿媳妇的话,老婆婆连贯起来打了两个以上的呃逆。 而儿媳妇惊诧的是:这狐仙是哪来的?家里也没有供狐仙的神龛。难道老婆婆早就知道家里有狐仙吗?既然早就知道,又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呢?还能是我犯错误了吗?这是家规第三条不该问的呢?还是第四条不该说的呢?还是第五条不该看的呢?总之,婆婆反常的表情,让冷秋菊猜测不到婆婆内心真正的想法。 “呃……呃,狐仙不是谁家都可以去的,”老太婆的眼睛还是向外看一眼,再向上看一眼,“早年我听祖上说,呃……呃……这间房子的地气好,还不是一般地好,是一块风水宝地。呃呃……在这里盖房子会家业发达、人丁兴旺。这可是最有名望的风水先生给看的,祖上是花了好多的钱,才搞到这个好房身地的。呃……呃”老太婆的眼睛向外看的时间少了,向上看的时间多了起来。因为要向上看,还要不时地看一眼外面,所以,她那比土豆大得多的排球一样的脑袋,也转个不停。依然打着呃逆,而且继续打着连贯的呃逆。她的手又从水盆里抓住了土豆,玻璃片儿在手里也不怎么抖了,“……呃呃……这可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是老张家的福份,要保住那个狐仙,也就保住了张家有好日子过。呃……呃……你们就有享不完的清福,就有花不完的钱。呃……你们的下一辈子也有花不完的钱,想过有福的日子,就要对狐仙的事保密,对谁也不能说,就是你的娘家人也不能说,呃……呃……记住了吗?……呃。”排球向上,紧紧地盯住儿媳妇。她的呃逆也勉勉强强得以连贯又不连贯。 对狐仙一说,冷秋菊是将信将凝。她不能最终肯定人世间是有狐仙,还是没有狐仙。但是,那个白胡子老头越来越觉得应该是真真正正的存在。如果她的婆婆敷衍几句,也就不以为然了。而婆婆偏偏是郑重其事,就让她越发感觉事出蹊跷,一时却也找不到答案,便在心里埋下了一个深深的疑团。再想想老婆婆给她约法八章,心中的疑团就更加神秘,她的心情也更加沉重起来。 婆婆站起身来,挪动着旧社会的遗留物――两只被裹得有四寸长的小脚――她是封建社会末期出生,她的脚体现了封建社会残害妇女的陋习――从堂屋的木桌上拿来一个筐递给她,鼓鼓囊囊的排球上镶嵌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一会儿向院子里,一会儿向她的儿媳妇: “呃呃……那是狐仙,呃呃……要保密。想过好日子就得保密。呃……摘芸豆去吧。呃……”拍了拍儿媳妇的肩膀,她的呃逆已经不太连贯了,偶尔也连贯两个,但是三个以上的呃逆已经没有了。她所递给儿媳妇的筐,有一个高高的梁,在当地也叫做土篮子。 芸豆摘回来了,看着婆婆在刮土豆皮。手中的玻璃片儿,就刮在土豆的一个地方,把土豆那个地方都刮得凹下去很大的一块,像是用刀削掉的一样。冷秋菊把篮子放下,蹲下来,面对着婆婆那木讷的动作,说: “妈,你的土豆是刮得还真彻底呀。”她看着婆婆手里刮掉了一半的土豆,有些好笑,却笑不出来。 “呃呃呃……,你看我,人老了就不中用了。看这土豆刮的,呃……。”老太婆极力地掩饰着内心的惶恐,她的脸一阵黄,一阵白,就像要刮风,又有意识压住风头不让风刮起来。她终于把土豆翻过来,刮有皮的一面。 “妈,我今天要回娘家去一趟,明天是我妈的生日,我要回家看看我妈。”她看着婆婆把土豆的这一面又刮下了一个坑,那形状像是碗底相对的两只碗。她猜不透老婆婆今天因为什么打出来连续的呃逆,又把土豆刮得奇形怪状。圆脸婆婆今天几近于失态的表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呃呃……,这是好事呀,呃……呃,你看我,又把土豆给刮了了,还是老了,不中用。呃……呃你怎么不早说呢,呃……好准备一点东西给你捎回去呀。”老太婆立马放下凹下去一半的土豆和用来刮土豆皮的玻璃片儿,在围裙上先把手背擦了一把,再把手心也擦上一把,就迈开四寸长的小脚,颤颤微微地向院子南墙边的杏树奔去了。 知道这是婆婆要打树上的杏子,给她拿回家,作为婆家礼物。她推让了几次表示不拿,老太婆还是用竹杆敲打树上发了黄的杏子。鸡蛋大的杏子“啪――啪”的往下掉。熟透了的就摔裂口了,没有熟透的就是完整的,但是颜色都是金黄的。冷秋菊只得夺过老太婆手中的竹杆敲起来,上了年岁的人是不能做这活计的。老太婆腿脚利落地捡起打下来的杏子,装在用围裙临时圈成的兜子里袺着。 老太婆看看兜子里的杏子不多,就说:“再打一些,咱家的杏梅好吃着呢。别人家的杏梅早就过时了,三里五村,还就是咱家这棵杏树熟得晚,这也是占了地气好的光儿。” “还是留着给你和爹吃吧,我妈尝一点就行了。” 儿媳又和婆婆谦让了几个回合,就用小篮子装着金黄色的杏子,把墙上挂的镰刀拿在手里,这是山村人走路防身用的。准备走出院子,又听到婆婆关切地说: “在娘家多住几天,和你娘多说说话,你娘一定也想你了。” “不了,下午就回来,家里的活儿这么多,我不能在娘家住。”冷秋菊表示今天下午就回来。她分明觉察到,婆婆此刻极度地掩饰那老年的魂不守舍的慌张。 “走苞米地时,一定要注意呀,别让窜出来的小动物吓着。”老太婆直愣愣地瞪着眼睛说。似乎以她年老的经验判断,苞米地里或许有危险。 “放心吧,妈,有镰刀呢。”冷秋菊说着,她举起手中的镰刀舞动了一下,走出了院子。 娘家有不到十里路远,要翻一个小小的山包。只是那小山包的路,有一块玉米地要穿过,好在玉米地不长,有五、六十米。山村的女孩子,走这么一点玉米地的路不在话下,尽管玉米杆儿已经比人高了。 奇怪的事情就在冷秋菊回来的路上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这片玉米地里。着实验证了脑袋像排球一样的老婆婆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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