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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命 运
担架抬着打头见东家――儿子抵债――四块大洋变四吊赏钱――四吊赏钱记在欠帐上――张打头完成了心愿 大清国就要倒台前的一个农历腊月二十。 这一天,呼啸的北风夹带着漫天的飞雪,肆虐在空宇间和大地上。天空一片昏暗,大地一片灰黄;灰蒙蒙的山头、嶙峋的岩石、光秃秃的树木、萧瑟的村庄和那寒惨的小草房,都在艰难地抵御严寒和狂风的蹂躏。狂风紧裹着飞舞的霰子,忽而冲向这一边,忽而冲向那一边;冰冻的霰子“砰砰”打在地上,再弹起来,接着就被狂风给吹走,吹到背风的沟沟坎坎里,在那里越积越厚。 天空越来越黑暗,冰冻的霰子越来越坚硬,狂风越来越凶猛,天气越来越寒冷。 这个时候,穷苦的人们都三五成堆地躲在房间稍微大一点的草房子里,烤着简单破旧的炭火炉子,满怀希望地、唉声叹气地做着摆脱贫穷的白日美梦,用以规避严寒的袭击,让贫穷的心里舒服点。 可是,就有这么一行不畏严寒的人,在这鬼都不出门的天气里,顶着狂风,甘愿挨着飞舞的冻霰的吹打,艰难地行走在冻得硬梆梆且铺满冻霰的乡间小路上。 两个身穿露着黑色棉絮的棉袄,脚蹬修补过的靰鞡的中年男子,肩上斜挂着一条麻绳,麻绳下面系在当做担架的一扇门板上,担架上的那露出黑色棉絮的棉被里,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个人,那人,就像盖在破旧的棉被里的一段榆木疙瘩。 担架后面跟着一个脚有五寸长的老太太――由于这脚比三寸大,竟使她按裹脚的当时的标准成为了丑老太太。她全身裹着农家的土布:打着补丁的黑衣、黑裤、黑帽子、黑围巾,几近于黑色的补丁包裹着她全身。她像一个黑色的木偶,在瑟缩中吃力地迈着步子。要不是她的十五岁的儿子掺扶着她的胳膊,恐怕她是一步也迈不了。她儿子身上穿的棉衣,好在有一条草绳捆住腰间,否则,一袭强风吹过,几乎要把他棉衣露出发黑的棉絮给吹跑;套住头的“帽子”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就是一个圆筒的毛朝里的山兔子皮,上面剪出一个小洞,露出两只对世间的一切恐惧万分的眼睛;一根细而且短的辫子,孤零零地插在翻着的兔皮的下面;他的脚上也是一双不成样子的靰鞡,这还是他最心爱的一双有形的鞋呢。但是,他像一根柱子,像一根一米七高的柱子一样,让他年迈的妈妈依靠着!使他们娘儿俩在担架后面,在狂风飞舞的严寒里,相互依偎,有节奏地向前走着! 一个深宅高墙的大院,漆黑的大门,门上横匾上写着爨体:“陈府”。门前是两组台阶,一组四级。台阶前面的两旁,各立着一个比人还高的威武雄壮的石狮,张牙露齿,面目狰狞地冷漠地注视着渐渐走近的这一行人。 一行人停住了脚,担架也放了下来。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寒里,抬担架的人的鬓角都有热气冒出,可见他们付出了多少的气力,走了多少的路程!一股寒风吹来,他们打着寒噤,其中一个不由得摸了一把鬓角,另一个则蹲下来企图拍走担架上的积霰和雪。 那少年把他的母亲掺扶到石狮旁边,倚住,他确定母亲已经安全不至于倒下时,随手拍了拍母亲肩上的落霰,那霰是冻在补丁的缝隙处,是拍不掉的。 少年再回身,转到担架的一头,蹲下身来,弹了弹被皱里的冻霰,慢慢地掀开被头,里面露出一个像蜡一样的没有一点气色的脸来,能看出嶙峋的颧骨形状。蜡人的眼皮似乎动了一动,企图要睁开。终于,他的眼皮张开了一条小缝,一双僵硬的、无神的眼睛透过小缝漫无目标地盯着空中,一轮也不轮。 “爹,咱们到了。”少年从兔皮与下巴的缝隙里发出声音来,轻轻的,像是怕惊醒了蜡人的沉睡。 蜡人的下巴确乎动了,又像是点头,那意思是说: “知道了。” “俺去敲门?”少年轻声地问。 腊人的下巴又动了。少年不得不问一句,因为他要敲的大门,是方圆几百里唯一一个血统高贵显赫的大门。他的爸爸在这大门里做了一辈子长工,他也没靠进大门半步。那两扇漆黑的大门里,贮存了他爸爸一生的劳动,而他家能飘进雪花的小草房里,则一无所有。 他即将敲开这漆黑的大门,也就敲开了贮存他未来的全部劳动的大门。那大门,倘使能开启一条缝隙,那就是书写他一生开始的起点。 嗵――嗵――嗵――!三声敲门,是用门上的猛兽口里衔着的一个铁环敲的门,这是在家里临走时大人教好了的。 霎时,大门的后面传来了狗的狂吠声。少年站在门外,不再敲第二遍门。 狗还在吠,风还在刮,雪还在飘,严寒还在继续蹂躏每一个抵御它的人。 “谁呀?”门里传出问话来,狗还在吠。 “大叔,”少年回答说,并把头上毛朝里的兔皮筒摘下来,别在捆住腰间的草绳上,“俺叫张忠温,是张打头的儿子,俺爹来拜访老东家。”这话也是临走时大人教给他的。 “张打头?”门里的声音急了起来,“他的病好了吗,这样的鬼天气,还要出门!” 马上就听到门后面拉动门闩的声音,“吱”的一声,大门开了一条缝,随之洞开。开门人不到四十岁,脑后一条粗粗的辫子,一身沉旧的棉衣臃肿地裹住瘦悍的身躯,使得他像一个从门缝里滚出来的地瓜。地瓜脚踏厚厚的草鞋,回头喝住那狂吠的黑狗:来宝,这是张打头,别叫!那狗真的就不叫了,跟在他身后。 “我的天呀,”地瓜一看台阶下的担架,就扑了过去,那只黑色的狗也跟着他冲了下去。“老张大哥,你这是怎么了?”他自做长工的第一天起就和张打头在一起,他们的友谊可以用一生来记录。 那只叫来宝的黑狗,在担架一旁嗅来嗅去。它也是张打头的朋友,以前,它时而也跟着张打头到主人的属地里转转呢。 “快抬进屋!快抬进屋!这样的鬼天气,……唉!”地瓜急了。 少年要去把门再开大一些,却见两扇门之间站着一个大眼睛、南北头、后脑勺还留着个小辫子、身穿不合体的棉衣、脚蹬草鞋的有五、六岁的小男孩,在怯怯地看着门外。见那狗窜了过来,男孩抱住了狗头,以便让少年打开门,他的头并没高过狗头。 大门缝被推开更大一些,担架抬了进来。 这是深宅的第一道门,门洞的东面和西面都有门和窗,说明那是房间。门洞的北面是一个深深的大院,里面有一棵让人叫不出什么名字的大树,随着狂风摇曳着光秃秃的树枝。上院的青砖瓦房,高大而雄威,通向那里的小道是用青砖铺成的。空旷的院子里,一团团飞舞的霰被狂风卷着像妖魔一样在起舞,从院子的一边,舞向另一边;从一角,舞向另一角。让人想起到西天取经人,所遭遇的灾难来。 地瓜急上前把门洞里西面的门给打开,担架被抬进了西间。 南北头小男孩把那只叫来宝的黑狗,用链子给栓在一个镶进墙里一半的铁环上,让狗规矩一些。少年急身跳下台阶,把倚在石狮身上的妈妈掺扶着向台阶上走。 地瓜见少年出了门,眼神跟着他的身影,向外一望,惊慌地喊道: “张嫂――,”便跨下台阶,出手就掺着张嫂的胳膊,“这种鬼天气,你怎么也要出来呀?” “来安兄弟,”张老太太对地瓜说,“这不是……没有……路走了吗?”她的嘴唇不太听她使唤。她抬起儿子掺扶着的胳膊,用手摸着眼睛。她企图摸下泪水,但,眼睑上却是冻住的冰。 “张嫂,先别急,进了屋里暖和暖和再说话。”见张老太太挪动五寸小脚,上台阶实在费气力,就说:“慢点,慢点,别急。”几乎是和那少年把老太太架上了台阶,进了屋里。“这样的鬼天气,你这双小脚,真是难为你了。” 二人把老太太倚在炕沿边儿上,稳住。屋里不算大,地面也小,窗户和门上都奢侈地镶嵌着玻璃。东面的窗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北面的窗户对着大院,窗前有一张带抽屉的小方桌,一个纸糊的小烟笸箩放在桌子上。南墙没有窗户,一辅小火炕顺着南墙砌成,一个说不上是黑色还是灰色的铺盖卷儿卷在炕里头,这是单身汉标准的设备。炕稍放着一堆用香蒲编织好的草鞋,有一只草鞋还没编织完,一些香蒲还散放在炕上。墙上挂着一些小物品,其中一个是缠有黑色和蓝色线的线板,像是带有地方风味的艺术品。担架放在地中间,两个抬担架的人都蹲在那里,试图把破被上的冻霰给弹掉。 毕竟是冬天的屋里,比外面要暖和一些。 来安蹲下身子,看着蜡人一样的张打头,说不出话来。 张打头亦然知道,已经到了他为之劳作一辈子的大院里。他从十五岁起到今天――已经不能站立起来时,他的命运就像门外的狗一样拴在这个深宅大院里。这其间他娶妻生子,在同府活计们的帮助下搭成了自己的小草房,剩下的便是一身劳疾,一无所有。临不行了,还要用自己的老脸来向他的东家求情,把自己十五岁的儿子也送进这座院子里。只要这个院子收留了他的儿子,儿子就有活路了。他的心里就有了踏实感。他说不出话来,他的眼角在淌下泪水。 “张大哥,”来安的声音有些变调儿,“身体怎么样了?你有什么事儿,捎个信来,不就妥了吗?有这些弟兄在呢,你还不放心呀?” 蜡人眼角的泪水的流痕在加宽。 张老太太一直在摸她的眼角,眼睑上的冰已经化了,她是在擦拭泪痕。一边擦,一边说: “大兄弟……”张老太太说不出话来了,手一直在擦拭她那皱纹叠加的眼角。 十五岁的少年在陪着他妈妈流泪。来安把眼睛转向抬担架的男子。 抬担架的一男子,大概认为自己的话说起来能有条理一些,就说: “大哥,我们是张大哥的邻居,一大清早,张家大嫂就和她的儿子到我家,求我们把张大哥给抬到他的东家来,……” “想治病?”来安接过话头,因为他的东家是世代医家。 “不是,他哪有钱治病。”男子搓着从冻僵状态刚刚有点恢复过来的手,“张大嫂,她说陈家有个规矩,就是在腊月二十三以前要把当年的欠帐全部收完。这不,今天都腊月二十了,还能等着东家上门来讨债吗?张大哥想在讨债人来之前,先到东家来求个情,宽限几日,待病好了,加倍地劳作,顶上欠下的债。” 来安知道,讨债的人都放出去一个多月了。可是,谁也不想到打头家去讨债。知道他有病,上门讨债,凭地增加他的病情。 “这不,”男子接着说,“这不,把他的儿子送来了嘛。他是想求东家,念在他为陈家当了一辈子牛马的情份上,收下他的儿子。也好让打头的欠债有个偿还的主儿。”男子说完,看了一眼张老太太。 “是呀”张老太太又去擦眼睛,那里有她擦不完的泪。“来安兄弟,你是知道的,俺们就这么一个儿子,想把他送来抵债的,俺们全家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兄弟,去知会一声大当家,就说张打头全家来向他请安了,……”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嫂子,”来安并不去通报,“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大侄顶进来后,可就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俺们家能有什么办法呀?俺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她又摸了一把眼角,坚定地说,“大兄弟,求求你了,知会一声大当家吧,俺们全家人来求他了,让他开开恩,给一口饭吃。” “来安叔,”少年说话了,“俺已经长大了,求你知会一下大当家,让他收下俺吧,俺有的是气力。”这话说得有大人相,可是,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呀。 院子里的飞霰,在妖魔一样地舞动着。来安无奈,顶着这漫舞的飞霰,向上屋走去。 陈姓地主家是三进的大院,张家人只在第一进的房门里站脚。西院是伙计的住处、马厩和仓库,主人是不到那面去的。北面的一排房子,是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和四当家的白天活动的地方。两边的厢房,不知是何用处。第三进,现在看不到,是陈家女人生活的地方,也是当家的夜晚休息的地方。 来安在北面的一个门前停下了脚,恭敬地说: “大当家……,”在得到了里面肯定的回答后,来安推门走了进去,就站在门口的两步远的地方。 这是大当家的白天活动的地方,办公,读书,写字,绘画,间或会客。 这是两间房,中间的壁子没砌,就成了一间房了,显得很大。窗户和门上都镶着玻璃,这是少有的奢侈。北墙的正中挂着一幅年久的国画,画上是一位头戴锦羽花翎的白胡子老者,据说这是陈家多少代以前的祖宗,是康熙朝的御医,很有些名气,也很得庞,陈家以此为自豪;国画下面放着一个古旧的长方形桌子,桌面一尘不染;一个像升那么大铜制的鼎,放在桌面的中间,里面有几柱还冒着烟的香。西墙上挂了一些山水的字画;字画的旁边是栗色的古董架,上面摆满了古玩。南面的窗户下放置了一张栗色的方桌,不算大,上面有一个青花瓷帽筒,两边有木制的椅子,那是主人会客的地方;贴东墙放了一个巨大的书柜,里面摆满了各种规格的线装书籍,大多数是历史和中医的;书柜前放了一张巨大的书桌,上面有文房四宝和一些书籍,一盏煤油灯高傲地挺在书桌的一角;煤油灯旁放着一个精巧的铜制水烟袋;书柜的东面有一排六折的屏风,上面是浮雕的廿四孝图;书桌东头目空一切地站着一个仰天长鸣的铜制的仙鹤,它的肚子里有红红的炭火,给这间大房子带来了丝丝的暖意。 在书柜与书桌之间有一张木制的太师椅子,上面坐着一个手拿线装书,在聚精会神看书的人。那书把这人的脸挡了个严实,这人便是陈府的大当家。他身穿大襟的紫红色马甲,边缘露出白色裘皮,黑色的棉袄袖子盖到手背上;额前的头发被剃去,显得他的额头光而且亮,剩下的头发编成一条大辫子,乌黑的长辫从肩上垂过胸前。他不抬头,眼睛也不离开书,却从书的后面传出声音来: “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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