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鹦鹉洲（续五）

樟树和洋

                                                第二章  刘炳根事件


        1.
        这一年的第一学期很快过去。上学期间，学生叽叽喳喳，闹得房顶都会掀掉，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也给吓跑。暑假来临，学校人去楼空，会馆的阴森显现出来，到夜晚，半个人高的野草，若隐若现的野坟，干燥的好天气里，磷火就飘飘忽忽出来吓人，雨天更是一言难尽。
        警卫员老万那天晚上是定点岗，位置就在新五里小学门口附近。他描述那天晚上的状况说，龟儿滴，那天黑起心里头麻爪爪滴，总赶脚哦，后头有影子追起。
        四川人老万身高一米六二左右，大脸盘子粗糙厚实，密密麻麻布满暗红的酒刺疙瘩，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如此顽强保持青春期特征，有人表示不理解，脸上这多痘痘，只怕还是童子伢哦。以前在部队，有个战友居高临下搭住他肩膀说，哎，老万，有没听说，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你家是锉一个还是。老万甩脱战友的手，说，我吐你龟儿两趴口水，好烦哦你。老万部队复员到了木材一级站，有人跟他聊天，说，么样不把老婆娃儿带出来咧，几时带来把我们看哈。开始他回避这个话题，混熟了以后，人家再问，他说，不怕你笑话，我真是童子伢，没得老婆。那人说，哦，真的呀，你真是还冇结婚，这样，包在我身上，帮你介绍一个，要么条件滴。老万扭扭捏捏，说出三个字，漂亮撒。那人瞥他一眼，一通大实话直接打他脸上，说，哦豁，你算了哦，把你自个看清楚好吧，还漂亮，洗了睡洗了睡。他急了，说，做撒子嘛，我自个耍单边耍得起。那人转身离开，小声嘀咕，怪不得一脸青春痘，死脑筋。单位有女同志嫌弃他，说，一挨拢他身边，滂一股毛腥味。有人不以为然，觉得他四川话听起来蛮舒服滴，娘不唧唧，尾音还来一小勾勾，生气，带脏话也不觉得讨嫌。这天他站岗，就说，哦，站小学门口，心里头麻爪爪滴，还飘到雨。
        新五里小学大门面朝长江，中间横亘一道鹦鹉洲拦江大堤，大门与大堤之间仅一个人行道距离。学校背后，坐落着一个大单位——国营中南木材一级站。大单位占地面积约有四十万平方米，被围在一个大院子里，一圈两米高的水泥砖瓦高墙，严严实实围住大院。院子可以分为两部分，占四分之三部分为货场，存放着各种国产的，进口的木材原木，剩下四分之一是办公和家属区域。它是总部设在北京的一个派出机构，木材统购统销时期，这里担负着中南地区乃至全国木材的管理与调配。大院后大门外面，有一个小院落，驻扎着一个三十几号人的警卫队，职责就是防火防盗，木材防火自然是重中之重，后大门周边居民杂乱众多，防盗工作也必不可少。警卫队队员每晚荷枪实弹值岗，值守范围分布在后大门包括学校在内的一片区域，每晚上两个定点岗一个流动岗，每班岗两小时。 两个定点岗的位置，一个在小学大门口附近，另一个距离小学大约三百米，也靠近江堤，这两个岗哨与一级站后大门呈三角形，流动岗负责流动巡视定点岗哨的情况。
        老万那天在学校门口附近值定点岗，凌晨两点到四点，距离刘炳根出事前两个礼拜。如老万所说，他值班那晚，天上飘着麻麻细雨，气温有所下降，他身披雨衣，手里端着五四式冲锋枪，站在新五里小学门口不远处，心里一阵阵发毛，他朝身旁黑黢黢的学校看了看，再看看不远处凸起的坟堆，也许是雨天，没有看到那种鬼火闪动，但黑暗中分明有一股杀气埋伏着。老万五零年秋天随部队入朝，战斗中射杀敌人两名，也亲眼目睹身边战友牺牲，他认为自己能活着回来不容易。有一次夜行军，特别冷的一个晚上，冰雪覆盖大地，老万跟着队伍里向前行进，走着走着，路面打滑，他一个趔趄一脚踩进旁边的石头缝里，脚怎么也拔不出来，低头细看，他骂起来，个龟儿子滴，嚇死老子了。原来，哪里什么石头缝啊，明明白白地，他一脚踩进一个腐败的死人脑袋壳里。他用力甩脱死人脑壳，继续骂骂咧咧，跟老子滚起走哦，个死美国佬李承晚，都死翘翘喽，还跑出来作妖。
        此时，老万踢了一下脚边一块石头，骂自己道，你个瓜娃子，死人脑阔都踩个稀巴烂，哦，有啥子怕嘛，雄起，老子有枪。老万一番自我激励，感觉好多了，他扯了扯雨衣帽檐，握紧手中枪，眼睛扫向黑暗中。这一看，他一灵，远处一闪一闪的，不会吧，雨天不是鬼火躲坟里不出来吗，他瞪眼看仔细，只见远处草丛里，有几个人影跌跌撞撞向他这边过来，他立刻举起枪，一口夹杂的普通话，冲人影大喊，哎，那边什么人哪，快停下，我是警卫，命令你们停下！几个人影停住脚步，其中一个冲他这边喊，哦，冇得么事，同志，我们是来找老婆的，夫妻打架，老婆跑了！老万听得出来，来人是模仿武汉口音。那边人影说完，试探着又向他这边移动，老万看清是三个人，其中一个又高又壮。老万抬高枪口指向对方，憋着普通话大声道，停下！停下！这里是警戒区，请你们赶快离开，再往前走，我开枪了！三个人慎了慎，相互看看，不再往前。老万举着枪，冲对方保持瞄准射击状态，他看见大块头侧身和同伴嘀咕着什么，三个人磨磨蹭蹭转过身去，沿来路返回，消失在细雨笼罩的黑暗里。流动岗小王过来的时候，他向小王进行了交流，小王说，好，知道了，我到那边看看。小王按照老万所知指那三个人离去的方向，前去，扩大巡视范围。老万下了岗哨，向警卫队长作了汇报，队长说，嗯，小王向我汇报了。
        老万回到警卫队，和其他队员说起这件事，我总赶脚哦，咧三个人怪怪滴。他把口气转换成川味普通话，说，行迹怪异，绝非善类。警卫队其他队员忙着换岗，休息，没人理他。他喊小王说，小王，你咋看嘛，咧个大块头，看到气势汹汹咧，赶脚要扑过来抢枪。小王高声说，他还邪门了他，我一枪毙了他。老万说，咧个我晓得，我是讲哦，我们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反攻倒算哦。小王说，你得了吧你，谁不提高警惕，我们天天提高警惕，用你说，睡觉睡觉，你不睡觉我还睡觉呢。另一个队员说，谁，谁来反攻，手里枪干死他，老万，你不会跟人说，你手里烧火棍吧。老万说，不跟你们说咯，睡觉。队员说，哎，对撩，少絮叨，多睡觉，兴许个头还能蹿点儿，别弄得跟祥林嫂一样。老万被气到，丢一句，你个瓜娃子。
        以后提起这个老万就后悔，说，不该滴，真是不该哦，都怪我，可能我那天遇到那三个人，就有一种赶脚，别个冇遇到，赶脚不到。他说，自己那天要是流动岗就好咯，可以多往刘炳根那边跑跑，或者提醒值守流动岗去刘炳根那边看看。一个月以后，也就是刘柄根出事那天，他和刘炳根同一时间值岗，两点到四点，他依旧是定点岗，老位置，小学大门口附近，刘炳根值守另一个定点岗。那天晚上是个阴天，既没有下雨，天空中也没有星星，两人从警卫队驻地一同出发，前往各自的岗哨点。两人在路上边走边聊，老万瞄了瞄刘柄根的装备样式，诚恳说道，老刘，跟你提点意见可以撒。刘炳根说，教训我，提高警惕。老万赶紧摆手，不说咧个，不说咧个，我是说哦，我们值岗时间，配枪还是端到比较好。刘炳根说，又来了吧。老万说，你莫急撒，真的，单肩挎枪，子弹不上膛，遇到情况，来都来不及咯。刘柄根左手拽着枪带，向上耸了耸背后的冲锋枪，说，我可以说了吧。老万说，你说你说。刘炳根说，和平时期，老弟，啥叫和平时期，你都没理解透，还情况，三个老百姓把你吓成这样，当兵的没个胆量，赶紧的，找个老婆去。刘炳根说着，甩开脚步往前走。老万被噎住，跟在后面，急道，啷个跟胆量扯起嘛，我们朝鲜战场高头，每天看到战友牺牲。走在前面的刘炳根手一挥，偏了偏脑袋说，哎，打住打住，摸枪打仗，我比你早，不就没去朝鲜吗，咋啦，为新中国冲锋陷阵，我老刘从来不怂。刘炳根说着话，甩开脚步往前走，老万望着刘炳根高大的后背，说，我不是咧个意思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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