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下乡青年 于 2022-8-6 21:00 编辑
于是,在辽南的一个叫做瓦房店的一个旅店里,住进了一个教师模样的客人。 这瓦房店的历史并不算长,只能追溯到中长铁路修建以前不久。因为这是个旅店,又是一座瓦房,所以往来的路人就把这个旅店称做是瓦房店,该地区因之而得名。其实就是一座带有古老风味的瓦房四合小院。不过,因为有了铁路,交通方便了,商贾云集,这里便发展成辽南半岛最繁华的小城。 新住进来的教师看起来不会有五十岁的年龄,或许准确的年龄从面貌上判断不出来。中等略微偏上的个头,头型规整,胸前还别着一支闪闪发光的万年笔,这表明他很有一些学识;眉毛浓重,脸腮和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净光;眼睛深邃而灵活,好像能透过墙壁看到外面的世界;脸色红润,皮肤细腻,这是典型的读书人的气色;衣着简朴,一双布帮的土鞋。为人谨慎,小心翼翼。住进来后,深居浅出,一般地不同其他人答话,只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书。偶尔找店小二去买一份报纸来。他随身携带的是一个柳条编制的箱子,已经很陈旧。这便是典型的不得志的读书人随身的物品。 第二天下午,陈府的管家张忠温急急忙忙地来到了这家小旅店,见到了教师打扮的四主子陈永利。自他接到口信始,一路上,他就把心提到嗓子眼处,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他的心里是揣着一个兔子。当见到了四当家一片平静时,他心里的兔子也就放走了。但是,想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的主子从沈阳无声无息地跑到家乡,却还不回家。 他们关上门,在房间里细细地品着茶水,小声地谈论着什么,外面的人什么也听不到。 四当家这一次没有分析目前的形势给管家听,量管家对当前的形势也是无动于衷的漠不关心。只是说,这一次要真的住进地瓜窖子里,表面上告诉管家是暂时躲一阵子再说,不久形势就会好起来的。他心里盘算着:小河沿上的东北人民自治军,磐石一样驻扎在那里,就像是生了根似的。他们存在一天,就是对他威胁的一天。昔日,和他一样风光的那些绅士们,有的不是已经让自治军给控制起来了吗?谁知哪一天,这控制人的枷锁就会套在他的脖子上,……他越想越后怕。 那些自治军,他们要是永远地驻扎在那里的话,他就要永远住在地瓜窖子里了。这一点,他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这个准备他已经酝酿了很久,做了很多的思想斗争,最后才坚定了这个信念,他认为只有这样做才能保持他享受祖上的财产的欲望。 可是,表面上必须给管家留下暂时住一阵的样子,让管家有一个短时间的打算。这样,管家也会很有积极性,不至于有一个预想长期的疲劳感。 “只住一阵子?没问题。就怕委曲了你。”管家小声地说,他喝着茶。认为报答四当家的机会来了,一个下人,能有这样的机会是祖上的造化。他能有今天也是仰仗四当家昔日的恩惠,知恩图报乃君子。他认为自己识得一些字,识字就是君子,君子是要有君子的气量和道德,把失心疾忘得一干二净。 “管家不怕麻烦,就是我烧了高香了。”德语老师习惯地吹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 “哪里的话呀,”管家诚恳地说,“我感激四当家还感激不过来呢。当年要是没有四当家的支持和指导,我还不是一个大老粗,一个文盲,怎么会有今天呢?四当家别那么说,为你做一点儿事情,是我的本分,是应该做的,也是我报答四当家当年启蒙的恩德。” 他们闭门谈了好长的时间,看看外面的太阳已经西斜成了四十五度角,德语老师在心里测算了一下马车的速度,觉得应该是出发的时间了。店小二已经给租好了一辆二马车――这二马车就是一匹或两匹马拉的四轮马车,前面两个轮子小,后面两个轮子大,赶车人在前面坐定,客人坐在后面有篷的座位上――就停在店门外。 他们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离开,是因为此时出发,到达管家的家里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就不会有人看到管家的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是德语老师精心安排的时间。 二马车来到村口,离张忠温家还有不足一百米的地方,陈姓德语老师和管家下了车。德语老师付给马车夫车费,车夫道了谢,就掉转车头回去了。下车的人,由管家提着陈旧的柳条箱,昔日建筑商跟在后面,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建筑商精心选择的地方。 没有人看到这二人的行踪。 陈老四一来到管家的小草房子里,都没有同张家的人打一声招呼,就进屋钻进了地瓜窖子里,这让张家的人大大地吃一惊。还是管家会说话:这是本家的亲戚,让老婆称呼表哥,就让孩子们以后称呼这个人为表叔。他的身体不好,经有名的中医大夫诊断说是最怕阳光,先在咱们家的地瓜窖子里呆上一阵子,等身体好了以后再离开。他在地瓜窖子里先呆着吧,等以后再慢慢地认识。 张家的人这才知道他不顾一切劝阻,执意要在地瓜窖子里放上床和药架子,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人呀。 他们认为张忠温在发神经,在这个时局动荡的时候,怎么能在自家的地下藏着一个人呢?暂且不管他是谁,一旦出现点什么事情来,怎么收场?转念再一想:不是说是表亲吗?既然是亲戚,想必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吧?但看一眼那个人的外表,像是很有一些学问的。可是,从来也没听说张家有念过书的亲戚,今天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像是很有些学问的亲戚来呢? 除了管家以外,其它的人肚子里都装着满满的疑问。 住进了地瓜窖子里,前建筑商心情极其复杂。他,大名鼎鼎陈府当年的四少爷,现在著名的建筑商,在沈阳城里也是能呼风唤雨的人物,居然落到非得在一个黑暗的地窖子里生活不可的地步!以此来躲避世事的纷争,来保护他的小命不至于出现意外。 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今天也就该着陈府少爷落难了。日出,有落的时候;花开,有败的时候;有谁能保得住陈家的繁荣永世不变呢!这是历史发展的结果,是客观发展的规律,不是以哪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就是命运,人是要认命的。 他不愧为有知识人的,有见识,对自己目前的情况还蛮想得开,世道变了,不能怨天尤人。人是要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的,落汤的凤凰不如鸡嘛。这个黑暗的地瓜窖子能保护他不受形势的左右,他也能心安理得了。 鞠花,他想起了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小老婆了。柳叶弯眉,樱桃小口;瓜子形的脸颊,汉白玉的牙齿;腰细如丝,胸挺如鼓;开口柔声温情,举步轻盈飘逸。难道就此别过了这样的一个迷人的妻子吗? 还有,那天真烂漫的女儿,刚刚能叫声“爸爸”,下班回来,能一下子扑到他的蹲下去的怀里。他甚至在她的生命里注入了他全部的精力,寄托了他未来的希望。就此狠心扔下他心中的天使吗? 好在管家会百依百顺地听他的话,他会通过管家安排她们母女的生活,她们会过得很好。不至于吃不上,穿不上,她们会过上和普通市民一样的生活。他相信管家会替他做好这一切,勿需他来操心。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再团聚。 他别无选择,不想让东北自治军给押起来,不想让未来的穷棒子给革了命,就得有他自己的打算,就得忍气呑声地做一个有限度自由的阶下囚。 他在小煤油灯下,打量着“室内”的一切: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桌子上有一盏小煤油灯,一个草药架子,地上还有一个小药碾子。没有椅子,读书是要坐在床边上。四周的“墙壁”是用石头砌成的,反射着暗暗的光线,显得周围的一圈都是黑色。“天棚”上的杷板,是用不规则的木条辅就的,像是粘满了黑黑的灰。“地面”是原始的土层,凸凹不平,“走”起来有咯脚的感觉。 这里,这里,这里应该是老鼠呆的地方,我……一个腰缠万贯的建筑商,怎么能呆在老鼠住的地方呢?看那“天棚”就是一层黑黑的灰,看那“墙壁”又是一层黑黑的灰,再看那“地面”连厕所都不如。我,我,我……我是住洋楼,坐皮制沙发,脚踩高级地毯的人,怎么会在这个老鼠呆的地方排解我的下半生呢?我住的房子里应该是窗明几净,灯火辉煌。这里,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妈的,就是老鼠住的地方,我怎么会住在这里呢! 这,便是他未来的生命中的世界,寄托他余下生命的全部的空间。 他必须正视:这就是现实,活生生的现实,不容改变的现实! “叭――哒――”一声,地瓜窖子的盖板被打开了,一个非常歉疚的声音传了下来: “四当家,委曲你了,”随着管家的声音,伸下来一只拿着饭盒的手,“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您将就着吃一口吧。” 陈老四伸手接住饭盒,说: “好吧,会吃得惯。” “如果需要什么,您尽可以敲一下盖板。” “呣――,好吧。”陈老四的拉长鼻音,只说了两个字。他心里在想:敲一下盖板?今天晚上倒还好说,以后,敢敲吗?有了声响,岂不是告诉别人,地瓜窖子里有人?不知聪明的管家是怎么想的。 地瓜窖子的盖板“嘭”的一声盖上了。 饭盒还是热的,他无心打开饭盒盖。他现在没有一点儿的食欲,试想,从花天酒地的高楼大厦里,到这暗无天日的地窖子里;从呼风唤雨的建筑老板,到现在有限度自由的阶下囚,建筑商怎么能适应! 第二天早晨,管家再一次打开地瓜窖子的盖板,递下去一个饭盒,并把昨天晚上的饭盒换走。管家拿着昨晚的饭盒感觉还是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清水煮白菜和一个玉米面大饼子原封未动。 管家上工去了,中午便是张老太婆给四当家送饭,一如前次,饭盒里的格子粥一口也没动。但是,陈老四要了一壶开水。最初的几天,他就是以开水对付着过的。 渐渐地,陈老四开始吃饭了,以至于能把送下来的饭盒给吃光。 管家告诉陈老四:东北人民自治军,现在已经改名叫做:东北民主联军。管家也只能听到这么一点的消息,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建筑商在想:果不其然,这些军人在沈阳站住脚跟了,他明智地逃离了虎口,这一步棋走得对了! 然而,另一次管家告诉他的消息,推倒了他从前的所有判断:苏联红军撤出东北,国军第52军已进驻沈阳城,东北民主联军已经向北撤退。这又是一记晴天霹雳!炸得他飞掉了眼镜――如果他戴着眼镜的话。先前用尽了智慧来分析时局形势,得出超出常人的结论:天下变了――现在应该是他的判断变了――天下没有变过去却就又变回来了! 他对着昏黄的小煤油灯,哈哈大笑,开心地大笑。笑那些穷棒子们,刚想伸一下枯瘦的腰板,就一下子又被泰山给压下去。他们就别想翻身了,想革有产阶级的命?门都没有!中国不是俄国,中国的有产阶级的根子硬着呢,几千年的盘根错节就证明了:天下是地主的天下,是有产阶级的天下。穷棒子们,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他在开心地大笑,笑他先前的分析是多么的幼稚。以为十月革命的闹剧会在沈阳城重演,中国的穷棒子要翻身做主人了。可是,无情的实事证明了,穷棒子永远也不会翻身,地主就是地主!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管家提着那个破旧的柳条箱,跟在陈老四的身后向村外出发。管家提着柳条箱,想了好久才说: “四当家,你当真不想回家去看一眼吗?” “目前这个时候,是应该回家的吗?”他又郑重其事地说:“告诉大当家,对那些组织企图分陈家财产的穷棒子,决不能手软,绝不留情!” 管家答应着,在夜色的笼罩下,他跟定了四当家的。 约莫走了有二里地的光景,就见一辆二马车停在路边。 陈姓主子和他的奴才管家客气的告别: “管家,麻烦你家这么久了,真的不好意思。”他握住管家的手,“你对我真是太好了。现在又是我们的天下,陈府有什么摆不平的事,你就不用操多少心了,我会处理好府上的一切事情。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和我说,不要客气,我轻轻快快地就能处理好你的一切。”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那马车夫听到,“先前你保护了我,此后,仰仗民国政府的庇护,我要保护好你。这叫做:彼此双保险。哈哈,双保险。你和我都保险。哈哈――!” “仰仗四当家,张某心领了。”管家几乎就要磕头捣蒜的感恩不尽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柳条箱放在马车的货厢上,马夫麻利地将箱子固定好。看来,马车夫是很懂得规矩的人,他把柳条箱固定好以后,就到自己的驾驶座位上,准备他的业务去了。 “我差一点儿就忘了,”建筑商若有其事,“这里有两丸药,你拿好,有用的着的时候。” 管家郑重地接过黑暗中递上来的药,就像接过他的生死簿一样。 “还有,”主子又压低了声音,不想让马车夫听到他的话,“这个,你也拿着,生活中是用得着的。”他把一根黄货压到了奴才管家的手心里。不等管家要说些什么,建筑商就跨上了马车,命令车夫吆喝着马,起步走了。 建筑商回到了沈阳以后,并没有抛头露面,他的办公楼都卖了,还怎么到上层社会里去混。只好在贫民区的小民房里,守着他的娇妻,抱着他的爱女,看着报纸,喝着茶水,静观事态。他觉得形势可能有些稳定了,应该重操旧业,置办一些家产,再杀回上流社会里。他细心地研究报纸里出售财产的广告。这种形势下,什么东西都有的卖,问题是,建筑商要想从事哪一种产业,他在认真地思考。 他思考到终点时,却得出了另一条结论:北方的战事正紧,目前还不是置办财产的最好时机,宜隔岸观火。于是,他决定连教授德语的差事也不干了,干脆就和学校不辞而别――先前的出走就已经是不辞而别。此时也不用履行什么手续。 报纸上给他的消息,一时间,还很振奋人心,觉得光明似乎能再现一次;一时间,又让人心灰意冷,让人感觉前途渺茫,无路可走。总之,风云变幻,时势阽危,他真的要在贫民区里猫下了。足不出户,报纸都是让邻居的小孩给买来。 好景不长,风云突变。他不得不又钻进他的奴才的地瓜窖子里去了。全部美式装备的耀武扬威的军队,就那么简简单单地撤出了沈阳城。东北民主联军又占领了这座大都市,人们又开始欢呼雀跃了。 这一次建筑商钻进地瓜窖子里,他是抱有十分的希望。他坚定地告诉管家:最多也就能住上一、两个月,他就会离开这个黑暗的地方。老天还能给机会,让他把陈家的事业办得如火如荼。 这一次表亲来住也不过就是一、两个月,上一次住的也没给张家带来什么麻烦,这一次就住吧。亲戚是应该相互照应的,而况他还给了那么多的好处――这是管家那个贪心的老太婆想的。再说了,老头子的病,还是需要他的药丸呢。他住在这里要方便得多了。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 土地革命开始了,陈府的大当家全家都被佃户们给打死了,房子和田地被分得精光。就连管家都分得了一份土地,陈府的四当家还指望什么呀!管家想,这事儿怎么告诉昔日的主子呢?他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一份布告,上面有对大当家一家人的处置以及陈府财产分割的报道。在送饭的时候,他把这份布告递给了昔日的主子。 建筑商又是一连几日不吃饭,陈府作为历史已经结束;民国政府也像他们陈府一样,作为历史已经消亡而被载入史册。大哥全家的结局,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他不愿意看到这种结局而已。他为陈府的财产而痛心,为他大哥全家的死而悲伤。 上一次住进地窖子里,本来是打算住上下半生的,结果,出乎意料,他又重见了天日。这越发坚定了他走进阳光世界的信心,以为这一次住进来,也不过就是一、二个月的光景,现在看起来时局的发展并不像陈府的四少爷、著名的建筑商所想像的那么简单了。 他在盘算着他的娇妻手里还有多少生活费,不时地安排管家到沈阳去,暗中接济鞠花母女俩的生活。这种延续生命和生活的接济,无形中给这个昔日的管家提供了金屋藏娇、建立家外家的绝佳机会。使得一个管家,借助于时局的变化而过起了一个昔日主人的生活。 昔日的主人――陈府的四少爷、著名的建筑商,在黑暗中惦念着他的娇妻和爱女。 这一惦念就是二十年零九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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