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壮歌》第五章 “文革”风云（作者：同阳洲）

戏剧人生

《生存壮歌》第五章 “文革”风云（作者：同阳洲）
一句话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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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是一场更加声势浩大的运动，全国各个角落都
发动起来了。人们游行贴大字报，打倒“牛鬼蛇神”，开批斗会，把那些有历史
问题的和地主富农拉出来批斗游街，整个社会乱成一锅粥。即使有些贫下中农出
身的人，说错一半句话，或者，念错一半句毛主席语录，一旦被抓住把柄，立马
成为批斗对象。后来，发生了武斗，两派都有枪。华县有次在县城武斗，打死了
四十多人。胜了的一派称之为“五·四大捷”，败了的一派称之为“五·四大屠杀”。
之所以和“五·四”有关，原因是武斗的那天是 1968 年的 5 月 4 日。武斗让人心
惊胆战，百思不得其解。对于这些事情，当然我是后来听说的。
原先的大队办公室现在改为造反司令部，只要被叫到司令部的人，都是有问
题的人。年老的，有历史问题；年轻的，有现行问题。现行问题五花八门，有的
是行动上的问题，有的是语言上的问题。行动上的问题有：不小心打碎毛主席的
石膏塑像，这是个说不清的问题。你说不小心，为什么会打碎领袖的石膏像？这
中间有没有对党和人民的刻骨仇恨？！因此，需要审查。语言上的问题：比如背
毛主席语录，掉了几个关键字，是不是别有用心？当时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
天天讲，人人擦亮眼睛，防止出修正主义，防止赫鲁晓夫式的野心家篡党夺权，
当然对这些人需要严格审查。
当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的时候，我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
家庭成分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心头，使我喘不过气来。父母亲被批斗，我也
成了批斗对象。我只能关心自家的安危，小心翼翼地活着。至于别的，我是不大
关心的。为了显示自己的忠心，和帝修反势不两立，我烧毁了家中那些心爱的书
籍，在书香燃烧的氛围中我长吁短叹。我想，我不能和英雄的保尔·柯察金相比，
人家是工人出身，我是地主子弟；人家是伟大运动中的闯将，而我是运动中的批

判对象；人家始终是伟大运动中的一分子，而我是运动中的对立面；人家为伟大
的共和国奋斗，而我是为家庭为生存挣扎。相比之后，我觉得我和他有着天地之别，
人家是伟大的，我是渺小的，完全不可混淆，根本无法相比。我在这场宏大的运
动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想成为洪流中一个分子，但我只能充当反派的角色。
我感到前途茫然，心里再也没有保尔·柯察金的英雄气概了。
不参加这个热闹的潮流，意味着自己把自己的位置没有摆对；参加这场热闹
的潮流吧，自己看不来正确与错误。一场把国家主席刘少奇打成“走资派”的强
势运动，风起云涌，势不可当。我摸不着头脑，只好默默地观望着，苦苦地判断着。
父母亲因为家庭成分是地主，又因为父亲的历史有污点，运动开始后，父母
亲是当然的“运动员”。在运动中，几乎经常游街批斗。后来，游街批斗少了，
打扫巷道，修整路面，几乎不间断。让这些坏人在人们的监督下干一些公益事情，
谓之曰“改造思想”。
北风凛冽的冬天到了。有一次，我从村口过，看到父亲冻得红肿的双手，急
忙过去把自己的手套递给他后，立即转身走开。我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关心
阶级敌人是会受到严厉打击的。
可是，这个阶级敌人是我的父亲，我不能不关心他。血肉相连的亲情使我不
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送去我的手套，我的关切，我的温暖。这是一双十个指头
七个露在外面的破手套。我虽然急忙走开，心里却“咚咚”打鼓。我知道被革命“造
反派”看见了，那绝对不是一个小问题。
我必须思索对策。
我想，我送手套的目的是让他护好手，更好地接受改造，把巷道扫得干干净净，
把路修得平平整整，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服务。
我的阴谋诡计被具有火眼金睛的“造反派”发现了。他们把我叫到办公室审问。
我胸有成竹地回答“造反派”提出的问题。
他们斥责我胡说八道。
我只好闭口不言。
有天早晨，一群“红卫兵”闯入我家，搜寻我父亲的所谓特务证。他们把屋
内闹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搜出什么证来。突然，那个名叫狗娃的大高个“红卫兵”
头头，从母亲屋内拿着那只雪花膏瓶出来，指着全身发抖蹴在墙角的母亲喊道，
大伙看一看，地主分子的臭婆娘，满脑子的资产阶级思想，用雪花膏打扮自己，妄
想颠覆无产阶级专政！说着，抡起胳臂甩了雪花膏瓶子，“叭”的一声，瓶子
破成碎片。母亲疯了似的站起来，捂着嘴，跌倒了。
那些“红卫兵”嘻嘻哈哈地走出门。
有天中午，村里“造反派”为庆祝北京的一个什么指示的发表，全村沸腾，
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自然，父母亲游街是不可少的，不过这次游街我也加入了，
充当了反派角色。游街的每个人胸前挂着牌子，上面写着不同的内容：反革命分子，
坏分子，“狗崽子”，地主的孝子贤孙，等等。有个贫下中农妇女叫李秋美的因
搞男女关系，被揪斗出来。她脖子上挂双破鞋，牌子上写着“破鞋”二字。我因
为给父亲送手套的事被挂着“狗崽子”的牌子，也算名副其实。
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高举着“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的红旗呼呼啦啦地张扬着，
人们群情激愤高呼着造反有理的口号。为了把革命的火种撒到每一个角落，到邻
村游行就成为一种必然。每到一村，停下来，和邻村“造反派”一道批斗我们这
些坏蛋。我们为了表现认罪伏法的样子，低着头，弯着腰，无精打采。我心里打鼓，
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这让人胆战心惊的场面。
游行回来，我们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不仅是肉体上，精神上的折磨更是残酷。
十多里土路坑坑洼洼，使我们这些“牛鬼蛇神”精疲力尽。父亲一走一瘸的，我
只有在心中暗暗为他祈祷。
到家后，母亲扶住父亲说，吃点什么？
父亲坐在凳子上，招手让我过去。我圪蹴在父亲旁边，轻轻地为父亲揉着肿
胀的左腿。
父亲说，祥娃，还是那句话，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容易，再艰难也要活下去。
我说，嗯，我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父亲说，对，好死不如赖活着。不管咋说，活着就好。当年先祖们流落到此，
才使得我们家族生存下来。唉，祥娃，不要为我担心，我老了，这运动，我身体
是吃不消的，看来，过不了这一关了。
母亲听了，抹着泪说，你呀，那么多人和咱们一样，怕啥？咬紧牙，挺一挺
就过去了。
父亲说，是呀，得咬紧牙往过挺啊。祥娃，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你得忍着，
千万不能惹乱子。
我眼里含着泪，默默地点着头。

父亲说，孩子，不管先前先祖怎么辉煌，这时候，我们要面对现实。我们都
是普通老百姓，但你记住，我们的先祖曾经辉煌过。
父亲说着，不停地喘着粗气。
我说，爸爸，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成为有益于社会的人。我记着你的话，我
会努力的，我会在运动中坚强的。
父亲艰难地点着头。
这是又一次批斗后的游行。
时值六月，天气十分炎热。我们这些“牛鬼蛇神”被迫站在太阳下，烈日的烘烤，
使我们全身冒汗。不一会儿，我觉得头昏脑晕。我极力地咬紧嘴唇，两腿微微分
开，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不让自己跌倒。有个老地主七十多岁了，“扑通”
一声倒在地上。几个“红卫兵”“呜呼”大喊地冲上前，一阵怒不可遏的拳打脚踢。
老地主大声呻吟着，在地上不停滚动。他身上沾满了尘土，头上流着殷红的血。
老地主战战兢兢地被扶起来，“红卫兵”一松手又跌下去了。自然，又是一阵拳
打脚踢。我吓得心惊肉跳，担心我的父母亲。他俩年纪大了，在烈日下这么长时
间的烘烤，肯定是吃不消的。我祈祷苍天保佑两位老人坚强一点，不要倒下去。
一旦倒下去，就会招来拳脚之苦。作为儿子的我，只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这时，我看到人群中我的父母亲满头大汗。他俩低着头，双手握成拳头，咬
着嘴唇，极力地坚持着。
我有点担心。
后来，我们这些“牛鬼蛇神”被押送到镇上游街。十多里土路走得我们身上
的汗水瓢泼一般。我们精疲力尽，口干舌燥。
中午饭时，我们被押回村里了。
我疲惫不堪，一双受伤的腿拐来拐去，有好几次打个趔趄，几乎跌倒。我咬
紧牙关，竭尽全力坚持着。我心中那双残疾的翅膀，被运动的狂风暴雨打折了，
再没有展翅高飞的欲望了。我想，坚持坚持再坚持，再有十多分钟，我们就会自由了。
突然，有人大声喊道，麦秸积着火了！
人们的脚步停下了。
远远地望去，在村子西北角，生产队一个巨大的麦秸积着火了，冒着黑烟。
热风呼呼地吹着，不时闪动着明火，魔鬼似的张牙舞爪。
我想，一个救火运动必然开始。我是年轻人，我要冲锋在前，用自己的行动

证明自己的勇敢。
我等待着救火的命令。
我们村大高个“红卫兵”头头穿着一身黄色的军装，眨巴眨巴眼睛说，无产
阶级“造反派”战友们，真是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啊！既然阶级敌人这么嚣张地向
革命人民进攻，我们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这些“牛鬼蛇神”尝尝无产
阶级专政的厉害！
那位扎着羊角辫的女“红卫兵”头头问，你说怎么办？
大高个“红卫兵”头头说，把“牛鬼蛇神”带到麦秸积旁，让他们跪到那里，
向人民低头认罪。让他们尝尝“文化大革命”的无比威力！
游行队伍朝着西北方向走去。“红卫兵”头头不断斥责我们快走。炎热使我
们行动迟缓，连续不断的行走，使我们昏头昏脑。
来到村西北角，我们这些“牛鬼蛇神”面对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瑟瑟发抖围
着麦秸积，突然腾起的火苗，产生的热浪，迫使人们往后退着。在“造反派”的
胁迫下，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只好跪下去。
大高个“红卫兵”头头说，不行，跪得太远，往近跪！
我们这“牛鬼蛇神”像一群温顺的绵羊，往麦秸积跟前微微挪了挪。
太阳这时更加炎热，我们跪在距麦秸积不到十米的地方，巨大的烟火像只大
烤箱，烧烤着我们的身体。
大高个“红卫兵”头头说，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
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现在，
我提议，到各家各户取来棉衣让他们穿上，不整垮这些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他
们还会继续捣乱破坏，他们就不知道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
那些年轻的“造反派”立即四散而去。
不一会，我们这些“牛鬼蛇神”的肩头，都披上一件灰色的棉衣或者一件皮袄。
当然，我也没有例外，披上的是一件深蓝色咔叽布棉衣。
这些破旧的棉衣皮袄，是三九天抗御风寒的。我披上这件棉衣，是奶奶穿过
的缝缝补补后又穿多年的棉衣。当时奶奶多絮了一些棉花，是为了冬天不受冷冻。
今天，在炎炎的烈日之下，我穿上它，霎时，热汗直淌。
我不知道火眼金睛的孙悟空在炼丹炉是什么滋味。我穿上这件破棉袄之后，

霎时觉得身上着火似的热得不行。我想，我要被烘成烤鸭了。我的嗓子眼里干涩
得几乎冒火，头上的汗珠瓢泼似的往出流。
本能使我尽力地将头低下，尽量缩小自己的体积，躲避张牙舞爪随风狂舞的
火舌。
可是，距离火堆太近了，这么做，我还是无法抗御大火的折磨。我觉得，我
快要被烤死了，我无法坚持。
我不是懦弱，只觉得自己像一条暴晒在沙滩上的鱼，上烘下烤。
对于我来说，行走是艰难的，跪倒在地更是比艰难更甚的艰难。一双残疾的
腿刀剜似的疼，无论怎么变换姿势，我都不能忍受了。
尽管父母亲一再告诉我，这样的运动，你要有思想准备。万一被揪出，不能反抗，
不能言语。要记住，口招祸事。孩子，记住，要咬紧牙关忍受。
我咬紧牙关了，觉得已经咬破了嘴唇，像小虫子似的东西在我下巴爬动。我
知道流血了，流点血没什么，烈火的烘烤使我几乎发狂。我想喊，喊不出来；我想叫，
又不敢叫。
我极力忍受着！
我觉得汗水把棉衣湿透了！
我觉得天旋地转！
我想，我将被折磨死了！
我实在无法忍受了！
我的头脑里嗡嗡作响。我想到有出秦腔戏叫《抱火柱》。杀人不眨眼的殷纣
王折磨人的抱火柱，是把铜柱子烧红让忠臣抱住置人于死地的。这是最惨无人道
的酷刑。那种惨烈的场景，把我小时候吓得哇哇大哭。我不知道这时候为啥会想
到这出戏。当然，随后，我也想到暴君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故事……
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我的耳边，不时传来“造反派”嘻嘻哈哈的笑声。他们站在树荫下，摇着扇
子，穿着短袖，在我们身后指手画脚。他们从邻近住户家里拿来茶壶，一边喝着，
一边看耍猴似的指着我们这些“牛鬼蛇神”说笑着。
我心里一阵战栗。我和他们是一个村庄的，我们房连墙，地连畔，是同喝一
口井水的村民。往上推六百多年，我们大多数都是耶律楚材的后裔。为了活下去，
我们在这里落户，为了活下去，我们改姓刘。先前，我们住在一个村子，逢年过

节时都要在家族的祠堂烧香磕头，清明节到家族的墓地祭奠烧纸。几百年来，我
们相互拜年，和睦相处，世代友好。现在，突然刮起的这场风暴，使我们成为不
共戴天的仇人。他们视我们的痛苦为快乐，他们把折磨人当作享受，他们可以靠
嘴皮子挣工分，他们游手好闲，鸡蛋里面寻骨头，没有来由地批判人……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样的行为到底算不算革命？我只能在脑子里想，不敢
对任何人倾吐。
这时候，一阵锣鼓响，来了一群人。他们扛着抬着许多家具。我看见了我家
那对楠木椅子和那张油漆明光明光的八仙桌。据说这是我太爷的太爷传下来的。
是我家贵重的奢侈品。平时我的父亲是不允许小孩子在上边乱画的。现在这伙人
来到这里后，将这些物品在我们身后架起来，堆成一座山似的。大高个“红卫兵”
头头大声地喊道：“造反派”战友们，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
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因此我建议，立即烧毁这些“牛鬼蛇神”的反动东西。
烧吧，烧掉这些“封资修”的东西，使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烧掉它们，这个世界
会更加干净纯洁！
“红卫兵”大声呼喊：烧吧，彻底烧掉这些反动东西！
人们乱咚咚的，不知谁拿来一桶油，浇到这些家具上，有人挑着麦秸火放到
家具上，“轰”的一声，家具着了火，噼哩叭啦地响着。我跪的地方，前面是着
了火的麦秸积，后面是家具着了的烈火，熊熊烈火燃烧起来，前后夹攻，烤得我
更加不能忍受。我极力地蜷曲我的身子，缩小大火烘烤的面积，然而，这一切，
都是徒劳。
这时，大高个“红卫兵”头头来到我身边。他名叫狗娃，我们是年龄不差上
下的伙伴。论辈分，他应该叫我叔叔。尽管目前黑白颠倒，我想我们是伙伴，是
千年的邻居。村里人世世代代是极讲究人情的。他即使再造反，也不至于这点情
面不肯给。向他哀求吧，我实在忍受不了啦。身处屋檐下，怎敢不低头。我只能
这么做。
可是，这位大高个“红卫兵”头头不讲情面是闻名全镇的。他的舅舅因为说
错一句话，被他亲自揪出来批斗的。后来，他的舅舅受不了这种折磨，上吊自杀了。
自杀后，大高个“红卫兵”头头说他畏罪自杀，还把他舅舅绑在木板上批斗了好
长时间！
我喘口气，闭住嘴，不寒而栗。
口干舌燥使我无法忍受。我眼前冒着金星，呼吸急迫。我实在忍不住啦。在
这生死关头，我咬咬牙，之后，又咬紧嘴唇。可是，激烈的心跳和气喘，使我不
时地感到头昏脑晕。我想，哪怕是招来灭顶之灾，我也得说。我也得喊。
我忍住满腔怒火，哀求地说，伙计，我、我想喝水。
我的声音很低，就像蚊子嗡嗡。
我知道他们听不见，我只好大声地喊道，我要死了，我要喝水！
我听到脚步声，我知道有人听见了。
大高个“红卫兵”头头吼道，刘兆祥，你喊什么？放老实点，只有规规矩矩，
接受改造，才是唯一的出路。要是乱说乱动，死路一条。
我喊，伙计，我要喝水！
大高个“红卫兵”头头挥着拳头喊道，哼，这是白日做梦，我们是毛主席的“红
卫兵”，谁和你是伙计？瞎了你的狗眼！
我喊道，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大高个“红卫兵”头头喊道，哼，喝水，喝尿也没有！
我心里燃烧着怒火，使我忘记父母亲的教导。我想，即使我是一只兔子，我
也要在死前蹦跶两下，我实在忍受不了了！
可是，我没有勇气狂喊。我瞅见父亲的目光。尽管只是一瞬间。我知道父亲
的暗示。我极力克制住自己，有气无力地说，行行好，积点阴德，给点水喝。
大高个“红卫兵”头头望着我喝道，哈哈，你这个反动的家伙，想喝水，你
喝尿我也没有！
我绝望了。
我内心压抑的火苗“腾”地迸发出来。我“忽”地一下子蹦起来，大声喊道，
你们这么胡整乱闹，比秦始皇还厉害！
女“红卫兵”头头眨巴眨巴眼睛，歪着脑袋。她名叫刘秀芳，一个文绉绉名
字。她漂亮的脸蛋上嘴唇在抖动。她右臂一挥，喊道，反了反了，刘兆祥，你狗
东西竟敢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是秦始皇！你竟敢这么侮辱伟大的“文化大革命”！
把这家伙绑了！
刚才嘻嘻哈哈的“红卫兵”，虎狼似的扑到跟前，大高个“红卫兵”头头扭
住我的胳膊，一阵拳打脚踢使我失去了知觉。
后来，我被绑在一棵大树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我知道那句话的分量。“造反派”
睡觉睁只眼睛，拿着显微镜搜寻问题，捕风捉影地张冠李戴。你竟然拿鸡蛋碰石头。
唉，我一时之勇，给我和家庭会带来灭顶之灾。
后悔已经晚了。我像一只被捆绑的羔羊，无能为力地等待着杀戮。
大高个“红卫兵”头头说，卫东，马上给县上打电话，就说我们这里有现行
反革命。他是地主“狗崽子”，辱骂伟大领袖毛主席是秦始皇！
那位女“红卫兵”头头飞也似的跑走了。
我知道了，那位女“红卫兵”头头叫卫东。
这时，我看见父亲站起来，向我喊着什么。
几个“红卫兵”冲过去，把父亲压倒在地。
我心如刀绞。
我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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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厉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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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的一声，我醒了。我这才发觉被绑在一棵榆树上。
我的周围，人们熙熙攘攘，围得水泄不通。
人们是爱好围观的。在这个特殊的时代，欣赏别人的灾难，是人们寻求快乐
的一种理由，也是别有风味的一种享受。
眼前是一个穿黄军衣的大个，大高个“红卫兵”头头称呼他白组长，也是县
公检法的“造反派”头头。白组长说，同志们，你们干得好啊。这个反动的家伙
迫不及待地跳出了，说明了阶级斗争很复杂，一小撮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他
们不甘心失败，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是不可逆转的规律。
大高个“红卫兵”头头说，白组长说得完全正确。我们坚决拥护。毛主席说，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我们打倒反动的东西，要完全彻底，再踩
上一只脚。
说着，大高个“红卫兵”头头解开树上的绳子，朝我屁股上猛蹬一脚。我腿
脚发麻，站立不住，“扑通”倒地。
旁边两个“红卫兵”冲过来，用纤细的绳子把我捆了个结实。我觉得绳子勒
进我的肌肉里，一会儿，我的双手麻木了，疼痛使我的身体缩成一个疙瘩。
这时，来了一辆卡车，停在我身旁。接着，四个“红卫兵”抻住我的胳膊腿，
喊声一二三，把我猛地往上一扔，像扔粮袋似的，扔到卡车内。我“妈呀”一声大叫，
引起“红卫兵”哈哈大笑。
车门“哐啷”一响，我被拉走了。
我心想，这下，彻底完了！
卡车鸣着喇叭，一路不停，颠簸摇晃的汽车一会儿来到赤水人民公社院内。
我又像扔麻袋似的，被丢到地上。
公社领导出来了。走在前面的那位矮胖子叫王生财，为了赶形势，如今叫王
向东。他觉得生财这名字，有发财致富的意味，和无产阶级解放全人类的伟大气
派格格不入。改了名字，一是时髦，二可以显示王生财主任忠于无产阶级革命的
坚定决心。
王生财，不，应该是王向东看到我后，吐口唾沫说，同志们，这真是树欲静
而风不止，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在这场革命狂澜席卷全国的时候，迫不及
待跳出来，只能是自取灭亡。
白组长说，王主任，阶级斗争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是阶级斗争的新
动向，必须严厉打击，立即法办！
王向东说，白组长，你的决策英明伟大，我坚决支持！只有立即逮捕，才能
狠刹歪风邪气。
白组长说，王主任，我立即把这个反动的“狗崽子”带回县里，让广播站向
全县广播，造成声势，掀起新的批斗高潮。
王向东竖起大拇指说，白组长，我完全拥护你的战略部署！
说罢，几个人把我扔上汽车。
在人们的欢笑声中，汽车疾驰远去，后面尘土飞扬，拖着长长的尾巴……
我彻底地绝望了。
我的问题如果不向县上反映，只是就地批斗，作为公社批判的活靶子，即使
遭到皮肉之苦，完全有免除牢狱之灾的可能。因为你不过是大队“红卫兵”的活
靶子而已。县上公检法来人抓了你，一说明你的反革命罪行十分严重，足以作为
县上的典型；二说明县上公检法重视这个问题，既然重视了，深挖狠究，就不会
轻易放过。
我是“狗崽子”，出身地主家庭。父亲在陕西省国民党党部干过事，说明他
是被重用的，既然重用，肯定是国民党的忠实走狗。我哥在国民党商洛粮食署干
事，那时的粮署只是为少数达官贵人供应粮食的。我哥为他们服务的，忠实走狗
是逃脱不了的。我这个“狗崽子”竟然忘了父亲的再三嘱咐，竟敢辱骂“红卫兵”
的革命行动是秦始皇的暴行。这罪大恶极的罪过，足以置我于死地。
我蜷伏在卡车的角落里，任凭飞驰的汽车颠簸。
这时的我既然想到了死，心里就坦然了。一个逃脱不了死亡的人，一个只有
死亡是唯一的人，就不怕死亡了。更何况，在村里在公社在全县在全国有那么多
“牛鬼蛇神”阶级敌人和我同病相怜，不，同罪相怜，我有啥怕的呢。不怕死的人，
对未来的任何灾难都是无所谓的。反正活着也是痛苦，死亡之后，一了百了。死亡，
对于痛苦的肉体来说，是个很好的解脱。因此，我对待即将到来的灾难，只能抱着“既
来之，则安之”的态度。
汽车驶进县城西关街，突然停下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如此突然停车，肯定有事。而且，能让押罪犯
的卡车停下来，肯定遇到的不是一般人。
哎呀，白组长。
银铃似的嗓音，悦耳动听。声音好熟呀。
白组长说，赵卫彪，你好。
果然是她。赵卫彪原名叫赵敏贤，和我曾是一个班级的同学。那时候，她是
文体委员。一张瓜子脸庞，一双灿若明星的大眼睛，顾盼有神。这种美貌与气质，
使她成为炙手可热的校花。后来，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饰演李铁梅，高昂的
尖嗓子声震寰宇，一根大辫子舞弄得许多青年人神魂颠倒，夜不能寐。
赵卫彪突如其来地到来，使我兴奋，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孩。记得有一次我
们学校到村里访贫问苦，路上遇到一位要饭的老人引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身上
的衣裳很单薄，在雪花纷飞的天气里瑟瑟发抖。赵卫彪看见了，急忙跑过去，脱
下自己的棉衣，披在小姑娘的身上。她自己因为衣裳单薄，被冻得感冒发烧。我
曾写过一篇作文《善良的女孩》记下了这个故事。这篇作文登在学校的板报上。
因为这篇文章，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升温到恋人的地步。可是，老师要她注
意自己的形象，和我划清阶级界限，我家是地主成分，是会影响她个人前途的。
尽管这样，她还是非常关注我，以至于偷偷地给我书包里放过情意绵绵的信。至
今我还记得里面的几句话：在全班芸芸众生的同学里，你是出类拔萃的，你是我
的唯一。这不仅因为你在作文中写过我，更因为你奇妙的文采……
我想，这个时候，她的到来，对于我这个倒霉鬼来说，至少是个好吉兆。说
不定会给我带来命运的转机，因为她是个十分善良的女孩。
赵卫彪说，什么？车上拉的是刘兆祥，又叫刘晓曦？哪个刘晓曦？就是在县
中上过学的那位。啊，我认识他。刘晓曦反党！啊，他呀，出身于地主家庭，真
正的死心塌地。反动的“狗崽子”，死有余辜。
白组长说，卫彪，你的思想很先进。我佩服你的“造反派”性格。你说，对
这样的坏家伙，怎么处理？
赵卫彪说，哎哟白组长，你是故意考我吗？在这个大原则问题上我是旗帜鲜
明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
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是“造反派”，对待阶级敌人不能心慈手软。为了让革命
红旗千秋万代飘扬下去，我们必须稳准狠地打击敌人，不能让东郭先生和狼的悲
剧重演。
白组长说，好。赵卫彪，我很欣赏你的明朗态度。真正的“造反派”就是在
阶级斗争中百炼成钢的。
赵卫彪说，那当然。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赵敏贤在“文化大革命”中为了赶时髦改了名字。改了名字之后，原先的那
个小巧玲珑的赵敏贤不见了，期盼着的那个善良的女孩不见了。人和人之间的钩
心斗角，相互攻击，成了社会的主流。礼仪之邦一下子成了攻击之邦，争斗之邦。
我在受罪，我为这个社会担忧。
白组长说，赵卫彪，你看，那就是你原先的白马王子。哈哈哈，他蜷在车厢
的一角，像一只狗。
赵卫彪大笑起来：咯咯咯，应该说是一只瑟瑟发抖的丧家犬。
她的笑声很爽朗，银铃似的，一定是仪态万方。
我听了，如雷轰顶，全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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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多的狱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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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一只废弃的麻袋，又一次被重重地丢在地上。巨大的撞击使我意识到，
我还活着，我被送到另一个地方。
我睁开眼睛，看到许多眼睛盯着我。
这里是无产阶级专政敌人的地方。蓝色砖墙很高很高，上面插着玻璃碎片。
一排排低矮的房屋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窗户。这是监狱，肯定是监狱，只有监狱
的住房是这样建造的。
我被狱警扶起来，这时我知道，我来到往日我唾弃的地方。
仅仅因为一句话，我由一位普通的公民，成了一位罪犯。
“哐啷”一声，一扇铁门打开了，我走了进去。
狱警说，刘兆祥，今后，你就住在这儿。
铁门又“哐啷”一声，我进入到一个灰暗的陌生世界。
这时，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响起来。
一个声音特别响，像只“鸭子”，哈哈，又一个倒霉蛋进来了。我盼望，全
国人都成了反革命，我们这些人就是反革命中的革命元老了。到那时权力再分配，
说不定我能当国家主席哩！进来的这位伙计，真到那时候，我封你个省革委会主
任干干。
唉——
听到更多的是叹息声。
我站在那儿，面对着众多的狱友。
在我的意识里，住进监狱的人，都是一些杀人放火的反革命，他们与人民为敌，
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如今，当我进了监狱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反革命，
反正起码我没有杀人放火。
现在，我和他们成了狱友。我也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吗？
牢房里光线灰暗。看不清人们的面孔。只觉得人很多，声音很大。过了好一会，
我才有点适应了。
这个房子里一共有八个人，包括我在内。
我被一位狱友按到自己的床上。我的床在门口，床边放着一只尿桶。一个高
个儿正撅着屁股拉屎。小小的房间充满难闻的臭味。
我惊慌地盯着他们。
“鸭子”喊道，哈哈哈，看来是个跛子。伙计，进了这道门，就是一家人。
别羞鼻子碍口的，报一下自己的名字
我说了自己的名字。
“鸭子”说，嘿，你皱眉干啥？走进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好人。我给你介绍一下：
我是强奸犯，强奸了一个“红卫兵”，当然是女的。人家说我是反革命。我说，
她是我的女朋友。人家说，革命年代，革命为重，强奸革命战友，罪加一等。我说，
我已经 28岁了，我难道不如一只公鸡。现在是革命年代，公鸡为什么能给母鸡蹋蛋？
你们为啥不收拾公鸡？“老革命”，你说呢？
“老革命”说，他们怎么回答？
“鸭子”说，当然，我把他们问得哑口无言，可是我获得的是更加严厉的无
产阶级惩罚。哈，刘兆祥，好名字，好名字为什么不兆祥了？
撅着屁股的“沙哑声音”说，我说“鸭子”，人无廉耻，无法可治。你经常
吹嘘自己的罪过，难道你的罪过光荣吗？
“鸭子”说，这有啥？光荣也是我，不光荣也是我。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
明摆着的。我说不说，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乘客，彼此彼此。“老革命”，你说呀，
自我介绍一下。嗨，别扭扭捏捏的。进了这道门，都是自己人嘛。
“老革命”说，我家是三代老贫农，根红苗正，当了多年贫农代表。一个月前，
因为一次不小心，打碎了一具毛主席石膏像，尽管我再三说明我不是有意的，“斗
批改”组组长说我别有用心，是地道的反革命。唉！
“鸭子”说，唉啥哩。有你这老贫农坐牢我们都高兴。我们反革命阵营多了
一位老战友。刘兆祥，我们是新朋友，你自我介绍吧，说说你的丰功伟绩，让我
们见识见识。大家同在一个斗室之中，实在是缘分，前世注定的缘分。
“老革命”说，说吧。进到这里来的，都是倒霉鬼，谁不笑话谁。
我说，我只是说了一句话。
“鸭子”说，一句话？一句话能把你抓进来，说明这句话不是一般的话。保
险是恶意攻击，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或者，暗度陈仓，声东击西。
“老革命”说，好了，鸭子，你要是知道，你就是诸葛亮，你给大家介绍吧。
“鸭子”说，介绍就介绍。反正，进了监狱的都是坏蛋；妓院的女人都是卖 X的。
不不，进了妓院，即使是正规的女人，不吃羊肉落膻气，也有了几分婊子的味道。
进了我们这里的人，不管是啥罪过，都是坏人！
这时有人哭了，哽哽咽咽，时续时断。
我看到对面床上，一个“光头”在哭。
“鸭子”说，哈哈哈，光头想老婆了。妈的，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为
想老婆哭哭啼啼，不值得。
“老革命”说，唉，不管咋说，坐牢都不是个好事。如今背井离乡，肯定心
里不好受，这很正常。
“鸭子”说，我看光头是寡妇梦见 了——空喜欢。
嘻嘻哈哈，人们笑了。
“光头”说，人家心里难受，你们看笑声。
“鸭子”说，哈哈哈，“光头”先生，我们大家如果都哭，人家以为我们监
狱里有人光荣殉职了。况且，这种哭声，会让别的监狱以为我们这里要暴动。那……
狱警知道了，可是要停我们三天伙食的。
“光头”说，我其实不是想老婆，我是想我的宝贝孩子。
“鸭子”说，哈哈，想你那胸前长两个肉疙瘩的宝贝婆娘吧。
又是一阵大笑。
“光头”扭捏一阵后说，唉，我其实没有罪。
“鸭子”说，来来来，我叫狱警把门打开，光头，赶紧出去，赶紧出去。说得轻巧，
没罪能把你抓进来？想老婆了就是想老婆，男人不想老婆难道让女人想老婆？有
啥惜情爱面的，哈哈哈……
“光头”说，真的，我没有罪，我是顶替我老婆坐牢的。
“沙哑声音”说，光头，你这个家伙，说清楚啊！
“光头”说，唉，我老婆平时说话爱骂人，是个爱出风头的麻利女人。有一
天，“红造司”造反队让她去和对方辩论。我老婆立马前去，张口便骂。骂着骂着，
我老婆肚里没有词语了，便想用毛主席语录打掩护。她说，毛主席说，毛主席说……
说了三遍，还是没有想起那句语录。她为了显示自己在辩论时不凉场，说道，毛
主席说，谁扯我的大字报不是人日的。这时，对方人抓住这个把子，问：毛主席
啥时说过‘谁扯我的大字报不是人日的’。就这样，我老婆因为伪造毛主席语录
成了反革命。唉，家里出了这事，又有吃奶的娃娃，实在没法，我是替我女人坐
牢的。
我说，你坐牢有点冤。
“光头”说，公鸡头母鸡头，不在这头在那头。反正有一个人坐牢就行了。
“鸭子”说，嘻嘻，其实，你应该让女人坐牢。
“光头”说，为啥？
“鸭子”说，嘻嘻，反正不管你和婆娘谁坐牢，你那“老二”都得闲着。你坐牢了，
你婆娘那家伙可不会闲着，有人喜欢学雷锋做好事，给你婆娘帮忙哩！
“光头”说，你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鸭子”说，唉，你呀你呀，其实，我也想学习雷锋，助人为乐。只是鞭长
莫及罢了。
“鸭子”这些话，没有引起人们的笑声。
过了好一会，“老革命”说，兆祥，你是说错一句话坐牢的？
我说了事情经过。
“老革命”说，唉，如今口招祸事啊。这就是有知识的人犯的恶意攻击罪。
你啥比喻不行，这么比喻，不是自找苦吃吗？
我说，我是跪在距离大火很近很近的地方。我说我是残疾人，跪在那里受不了，
我是万般无奈时才这么说的。其实，我只是信口开河，不是含沙射影……
“鸭子”打断我的话说，哈哈，人分三六九，分人分鳖哩。俗话说，话看谁
说哩，事看谁做哩。如今“造反派”打砸抢那些事，件件都是犯法的事，这阵儿，
都是革命行动！
“老革命”说，嗯，有道理。不过，我觉得我们不太冤枉。人家刘少奇是国
家主席被批斗游街，搞得威风扫地，狼狈不堪。咱是毛草草人，能和人家大人物
坐在一条板凳上，受同样的罪，这就很不简单。想到这，我就不觉得冤枉啦！
“鸭子”说，国家主席是什么角色？皇上，咱们和皇上坐一条板凳啦！这是
荣耀！先人坟地里没栽歪歪柏树，是坐不到一块的。咱们和刘主席坐在一条板凳上，
这叫缘分！也叫臭气相通！
就这样，屋内人都知道了我的罪行。大家同居一室，彼此彼此，都是一样货色。
这么说了一会儿，我心里依然忐忑不安。不管怎么说，我失去了自由，成了罪犯，
离开了父母亲和妻子。我觉得这种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人不可思议。
这时，我的目光注意到有个小伙，坐在墙角一言不发。大伙无论说什么，他
只是低着头，抠着手指甲。
“鸭子”附在我耳旁小声说，杀人犯。他自家兄弟揭露他父亲的历史问题，
他一气之下，打死了他的自家兄弟，成了杀人犯。
我眨巴眨巴眼睛，摇摇头，显得很无奈。在这个杀人犯的旁边，有个人低着头，
不与众人搭腔。
“鸭子”说，他是教师，写大字报时，写错了一个字，成了反革命。
我百思不得其解，是社会疯了，还是人们疯了？一个社会有这么多的坏人，
这正常吗？
这念头一闪，我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在这革命狂涛风起云涌的时候，自己
遭受了严重打击，产生这种想法，难道还要自绝于人类吗？
我想，不管怎么说，我与他们罪过是有一些差别。我应该好好地改造自己，
争取早日回家。俗话说，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好好检讨认错，争取从宽处理。
进了监狱，好好改造，对于自己，对于父母亲以及妻子，都有好处。
午饭是在人们激烈的争吵过程中吃完的。
吃饭是这里的一个热点。我闻着饭碗里和猪狗食物差不多的玉米米汤散发着
酸味，菜是那种少盐没醋的生调茄子。我望着，蹙起眉头，饥饿迫使我不停地咽
着口水。可是闻着这种气味，缺少吃下去的欲望。
这时，“鸭子”说，老弟，别在这里愁眉苦脸的。告诉你，你如果要求帮忙的话，
我可以学习雷锋，完全彻底地支援你吃光吃净。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我知道，这里不是家，吃饭是不能挑肥捡瘦的。我不能
慷慨答应他主动支援。
“鸭子”说，刘兆祥，我问你话，你嘴叫驴踢了，咋呀，你以为自己伟大，
高人一等怎么的？你初来乍到，牛皮哄哄啊。
我面对这样的莽汉，没有回答。
“鸭子”夺了我的饭碗。他说，哈哈，兆祥，怎么，不习惯吧！这儿有这儿的规矩，
吃饭是不能看碗里的。
说着，“鸭子”神气十足地给我做示范。他拿起我的杂粮馍，咬一口，挤眉弄眼，
大口咀嚼着，一脸怪相，洋洋自得地下咽着。
这时，我的耳边觉得一阵风似的清凉。“鸭子”“哎哟”一声，手中饭碗不见了，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老革命”说，“鸭子”，你他妈的不是东西，谁的便宜都想占！
“鸭子”说，老东西，关你屁事，他不是你妻弟，他与你何干？
“老革命”扑过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呆了，动也不动。
自然这件事是会受到惩罚的。“鸭子”和“老革命”都受到严厉的斥责。因为“老
革命”先打“鸭子”，“老革命”被罚提三天尿桶。
不过，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夺我饭碗的事。
我从心里十分感激“老革命”抱打不平的行为。因为，这么做，至少给我保
证了每顿一碗米汤一个杂粮馍的基本口粮。尽管是那么的少，但是，有了这些东
西支撑，坐在监房内，不至于过分的饥肠辘辘，难以忍受。
唉！坐监狱的第一课竟是这么的惊心动魄。
到了晚上，我们早早地躺在床上，我流泪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这个人
人自危自身难保的特殊环境，竟然有人敢于为我打抱不平，使我有了赖以生存的
基本口粮。对于“老革命”的行为，我十分敬佩。如果是我，那是绝对不敢出手
相助的。这场泯灭善良与亲情的运动，使许多家庭父子反目为仇，许多单位两派
对立，许多工厂停止生产，学校停止上课，人们无事生非，相互攻击，社会乱成
一锅粥。自己家庭成分不好，受到冲击，似乎是应该的。因为“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生儿会打洞”的理论是针对我们这些人的法宝。可是，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
位“老革命”为什么能这么做！敢这么做！是不是别有用心？
我很茫然。
监狱内，全是罪犯，但善良与仁慈的美德没有泯灭。进监狱后的一幕发生在
我身上，在我脑海里翻滚。我像吃着五香牛肉干似的咀嚼着这件事，品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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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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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寺是一个美好的地方。传说很古很古的时候，南泉寺上有个深洞，洞里
有一条白蟒精，经常变成白衣少年残害百姓，官府也没有办法。县城东有个小伙
叫柳杏，浓眉大眼，武艺双全，听说白蟒精害人的事，一心要为民除害。他独自上山，
遇到白蟒精变的白衣少年，挥剑砍去，白衣少年化着一股白烟升空逃遁。他急忙
向空中射箭，白衣少年从空中跌下来，他赶过去，挥剑去刺，白衣少年化着青烟
逃走了。柳杏追了三天三夜，找到洞口，射杀了白蟒精，解救了被抢的两位女子。
走到南泉寺，两女子因为救命之恩愿嫁他为妻。柳杏不允，两女子双双投泉而死。
柳杏见状，后悔不已，也跳入泉中。霎时，泉涌如注，碧波粼粼，万朵荷花亭亭
玉立，三只蝴蝶花间追逐，翩翩起舞。华州知府和百姓为纪念柳杏为民除害的壮举，
将南泉寺改名为莲花寺。
顾名思义，一个远古遗留的寺庙在绿树丛中，时隐时现，曲径通幽，不时响
起沉闷的敲磬声，增添了许多神秘的期待。周围流水缠绕，莲花盛开，微风在莲
叶缝隙中穿过，碧绿的叶海中展现出别有风味的妩媚。偶然一声高昂的华州秧歌
荡漾出乡民的豪气。我先前到过这个地方，不见了寺院，不见了莲池，听不到沉
闷的敲磬声，坎坷不平的旷野不如我想象的美丽，但不失为一处较好的场所。今
非昔比，这次我来不是游客，而是犯人。我被判了七年刑。
一句无法忍受折磨的呐喊，一句即使不说出口在内心深处也是这想法的话语，
在这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成了我反党反革命的铁证。在法庭上，尽管
我对我的过失做了十分深刻的检查，把当时的特定环境说得具体生动，甚至引导
法官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前面巨大的麦草堆大火烘烤，背后木制家具燃烧着大火，
头顶烈日暴晒，我们跪在那儿，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在这种情况下，我口干舌燥，
大汗淋漓，我眼前冒着金星，我几乎就要死亡。我的话是对“红卫兵”头头不让

我喝水行为的极大愤慨。一句话，我的“恶毒攻击”，只是针对我们大队里那些“红
卫兵”头头的愤懑。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了，喉咙发干，几乎冒烟是当时我最深刻
的感受。
可是，我的说法引起一番骚动。
漂亮文静的法官周淑贤忍着性子听完我的叙说之后，把惊堂木猛地一拍，吼
道，胡扯！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
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安静，大伙安静！刘兆祥出身于反动地主家庭，父亲是
陕西省国民党党部干事，兄长在国民党商洛粮署干事。“文化大革命”中，他坚
持反动立场，不肯接受改造，用恶毒的语言辱骂“红卫兵”小将的革命造反精神，
含沙射影，恶毒至极。在他被捕之后，拒不交代自己的罪行，不肯接受改造，依
然利用一切机会为自己的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行辩护。为了打击
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保卫“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经研究决定，对刘兆祥
一案做出以下判决：判处刘兆祥有期徒刑七年！
我大喊冤枉，可是我的喊声招来一阵训斥。
我被带上铐子押送到监狱。
我写了申诉书。我写得很累很苦。我很后悔，直到遭受这些非人的折磨。我
醒悟了。假若重复一次，我再遭受这个打击的话，即使被烤成烤鸭，也不会说出
那样的话语，给恶劣的生存环境雪上加霜。更何况，我的罪过会殃及父母及亲友。
监狱的窗户很高很小，光线很暗。我趴在床边，一字一划地写着。
“老革命”关切地坐在我的身旁，劝我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一些，因为不打动
他们，申诉只能无济于事。
“鸭子”说，哈哈哈，我说刘兆祥啊刘兆祥，你写什么写，我实话告诉你，
那是瞎子点灯白费油，这社会，没有说理的地方。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话，依然认真地写着。
二十天后，申诉书被驳回，维持原判。
当狱警向我宣读的时候，我几乎昏了过去。
“老革命”说，别唉声叹气，好好劳动改造，争取立功减刑。
“鸭子”说，哈哈哈，“老革命”幼稚得很。你说，好好改造的标准是什么？
你说得清？兆祥，别愁眉苦脸的，抬起头挺起胸，好好地欢欢乐乐地活着，不要死，
要知道，你妈你爸把你做出来不容易！

放屁！我站起来，吼道。
“鸭子”说，好，好，算我放屁。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往后
你就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了。
当天，我被带走了。
我进了莲花寺监狱。
莲花寺监狱是一个巨大的劳改监狱，里面地方很大很大。这个监狱主要任务
是向新修铁路输送石子。这里的大山是秦岭的一部分，华州大地震时山崩地裂，
曾经产生过山塌金斗王的故事。这里的石头坚硬耐压，因此，被选为铁路铺轨时
的主要原料。因为这个原因，建立了莲花寺车站，源源不断地向新修铁路运送石子。
出于安全生产的需要，莲花寺监狱四周设有高大的铁丝网，不断地有狱警巡逻。
里面几千名犯人来自西部一些省份，主要是本省的罪犯。庞大的犯人群体被分为
许多连队，那时提倡军队编制。我初来乍到，被分到砸石连队。
天刚雾雾明，“嘀嘀嗒嗒”地吹响了起床号。我们吃过早饭，排着队到南山
脚下打石子。排长给我发了一把八磅锤，一张铁锨，长长的木把很光滑。我没有
打过石子，抡锤是外行，常常打不到点子上，加之害怕石子崩到眼睛里，干起活
来缩手缩脚。一天下来，一双手磨出了血泡，腰痛腿酸，身子伸不直。就这样一
天下来手忙脚乱，狼狈不堪。结果，完不成连队分配的任务。
在监狱完不成任务是要受到惩罚的。我在晚饭时被点名站起来，站起来是很
难堪的。大伙指着我说这说那。我站在饭场的角落，等大家吃完后，我才能吃饭。
这时的饭是铲锅底的剩饭，我别无选择只好吃下去。这种惩罚使我非常狼狈。我
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任务，可是结果事与愿违。我依然不能完成任务，依然得
在巨大的饭场站起来亮相。
这种惩罚让我无地自容。
我十分痛苦。原先不知道自己的刑期，现在知道了，过一天少一天。自己应
该表现好一些，这样才能创造条件，早点出狱。可是，我每天完不成任务，每天
都要拖连队的后腿，别说减刑，连累整个连队脸上无光。
我该怎么办呢？
躺在床上的我心乱如麻。
在县看守所内，我接受了几个月的审查，终于到了监狱里服刑。村里人把犯
人住的地方叫监狱，我的转移也可以说是从那个监狱转移到这个监狱。两相比较，

是有很大区别的。看守所主要的是临时关押，等待审判定罪；一旦定罪后，服刑
就到莲花寺监狱进行劳动改造。在吃食上，看守所主要喝包谷糁米汤，每人每天
只有半斤粮，用饥饿的办法让犯人交代自己的罪行；而莲花寺监狱是以劳动改造
为主的监狱，在劳动中改造犯人的罪行。当然，劳动成果可以转化为一笔巨大的
收入。因此，这里的伙食标准高得多，每人每天一斤多粮。如果超额完成任务，
会有一定的奖励。
伙食比看守所好了许多。由于我是跛子，由于我对这项劳动不习惯，即使我
竭尽全力，依然完不成任务。
为这事，指导员和我谈了几次话。我也雄心勃勃地表态，一定不给连队丢脸。
可是，事实胜于雄辩，我无论怎么努力，还是完不成任务。
我心事重重，坐卧不安。
晚饭后的一段时间，是监狱的娱乐时间。爱好体育的犯人，到篮球场打篮球。
大伙拼劲十足，热火朝天，显示出精力过剩的疯狂。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想心事。
想的结果，我还是完不成任务。
指导员仍然让我站起来亮相。
我遭受了人们的白眼，因为我影响了连队争当先进的荣誉。我心里很痛苦，
痛苦的结果是我依然无法完成每天规定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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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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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晚上睡到被窝里，我就想起妻子李根丑。
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狗，白天地里劳动，她跟在我的背后；下工回来时，她会
飞快地走回家，搭锅做饭。她的手下出活麻利，不肯让母亲搭手做饭。母亲走进
灶房搭手的时候，她总是说，妈，你歇一会吧，饭，一会就好。
后来，我的妻子怀孕了。怀孕后的她依然不肯休息，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在劳
动时和女人们比赛。直到有一天我的妻子昏倒在地里，被我扶回家后，这才休息
几天。
晚上，我俩躺在炕上，说着闲话。当然这些话自然是关于孩子的事了。
我说，丑，你怀了孩子，应该休息了。
她说，祥哥，我知道应该休息。可是，家里日子很艰难，我不能袖手旁观。再说，
多挣一点工分，就多分一些粮食和钱。等我生了孩子后，我不能劳动了，两个人
不干活，会加重家里负担的。
我笑着说，你呀，这怎么是加重家里负担。我要你吃烧饼，就是让你当媳妇，
就是为了生儿育女。有了孩子，我就成了孩子的爸爸，你就是妈妈了。
她羞涩地抿紧嘴唇说，声小点，让别人听见了，多难为情呀。
我说，听见了就听见吧。这不是做贼，这是喜事有啥难为情的。
她拉住我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抚摸过的地方，像虫子爬过似的痒痒。这时候，
我将她抱起来，狠命地亲吻着。
此后的日子，因为家庭变故，我们过得提心吊胆。隔三差五地我和父母亲被
揪去游街批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家中的平静。此后，一旦门口传来急走
的脚步声，李根丑就会急忙偎在我的身旁，瑟瑟发抖。她说，祥哥，我怕。我说，
这是咱家里，不要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其实，我是用这样的话语给她安慰鼓劲，我自己心里其实也是害怕的。心里
害怕我也不能给她说害怕，因为我是男子汉，男子汉有责任保护妻子的安全。如
此说来我的话是虚张声势的，但是很管用，根丑身子不再瑟瑟发抖了。
有几次我游街回来进家门后，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我悄悄地问她，根丑，
我问你，你点香干啥？
她惊惶地说，没、没有点香呀。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那时候破“四旧”，扳倒了神像。现在，她在我俩睡
觉的炕墙上，用手指轻轻地画了个神像。这虚拟的神像是她寄托美好期望的场所。
她上香拜佛，祈祷一家人平安。她跪在土炕上默默俯首，直到有了脚步声才慌忙
起来。
有时候，我和父母亲游街回来后，她拿着手巾走过来，为我们轻轻地拍去身
上的灰尘，然后端来洗脸水，让我们洗脸。之后，她说，爸，妈，咱没有做亏心事，
老天爷会保佑我们的。天不会总是黑的。
这些关切的话，使我心里热乎乎的。
晚上，她蜷伏在我的身旁，有时，她紧紧地搂住我说，祥哥，你说，世事会
一辈子都这样吗？
我说，根丑，你不是说，爸，妈，咱没有做亏心事，老天爷会保佑我们的。
有老天爷保佑我们，天不会总是黑的。
她笑了，笑得很甜很甜。
深更半夜的时候，睡梦中的她有时会大声地喊道，你们出去，不许进门！……
我爸我妈是好人，……你们不能让他们游街！
听到这样的喊声，我鼻子发酸，泪流满面。在艰难的时刻，我的妻子没有抱怨，
没有嫌弃，而是用满腔热情关切安慰家里人。这是十分难得的。俗话说，夫妻本
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是，用烧饼换来的妻子，专注虔诚，挺着大肚子，
嘘寒问暖，化解了我压抑在内心的痛苦，使我享受到家庭的温馨。我十分感激我
通情达理的妻子。
我的梦境是充实的，丰富的，欢乐的。只有在梦境里，我才感到灾难生活里，
因为有了妻子的关切，美好的安慰，才使我觉得灾难重重的日子有了一点明媚的
希望，才能体会到天伦之乐的丰富多彩。
我躺在咯吱不停的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夜色，我默默期盼着与妻子相会的

日子。我担心我父亲的病。我不知道父亲的病好了没有？
有一天中午饭后，狱警小赵叫我到会见室。隔着装有钢筋框子的窗子，我看
见了我的妻子李根丑。她比先前瘦多了，令我惊奇的是她头上戴着三个黑色卡子，
穿着天蓝色的淡红小花对襟衫子，手里提着一个包袱。我心里非常激动。我知道
妻子探监时这么打扮的深层含义。
看见我，李根丑扑过来，将手伸进窗子，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地哭。
我鼻子发酸。我说，你哭啥哩。我们只有三十分钟时间。
她说，这是一些换洗的衣服，在这儿你要经常换洗。万一有顺路的熟人，让
他捎回来，我给你洗。哎呀，你看我瓜的。这不可能，是吧？
我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抿着嘴唇，仰起头，抹去泪说，祥哥，你，好吗？
我说，好，很好。
她说，祥哥，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生了，是个胖小子，咱大咱妈看着孩子，
乐得合不拢嘴。
我说，哎呀，我当爸爸了。根丑，你为啥不抱来让我看看？
她说，咱妈怕孩子感冒，不让我带他来。等他长大了，我会带他看你的。
我说，啊，好好管教他，我会很快回去的。
她说，祥哥，我知道给你判了七年。其实，有了年限就好了，就有盼头了，
过一天就会少一天。祥哥，我一定会等你的。
我说，根丑，我、我相信你。
她说，我穿着新衫子看你，想让你知道，我想回娘家了。不过，现在我不想回去，
要回娘家，和你，和孩子一块回去。
我说，根丑，你等着，我会和你一块去的。
时间到了。根丑拉住我的手不放，她大喊着，祥哥，多保重，我和孩子等着你！
根丑把包袱递给我。转身的时候，她解着钮子，脱去衫子。露出了那件旧衣衫。
她说，我好好保存着，等你回来一块儿去甘谷。
我说，好的，我盼着那一天！
她嗫嚅片刻说，祥哥，爸走了。
我“哇”的一声哭了。
一阵天昏地暗，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病了。我的过失给家庭带来无法弥补的灾难。父亲的死是我造成的。假如
我那天不反抗，不说那句话，我就不会被逮捕。我不会被逮捕，尽管多病的父亲
精神崩溃到了死亡边缘，如果不是这场横祸，不至于立马死亡。
嗨，你他妈的不是东西！
我骂我自己不是东西，对不住老父亲。
我悔恨不已。
后来，我想通了，悔恨是无益的。木已成舟，悔有何用。俗话说，在人屋檐下，
怎敢不低头。我应该面对现实，从长计议。这么想了想，心里舒坦了一些。不管咋说，
妻子来了，说明在她心里我的位置是重要的。我有了儿子是件大事，是凄凉的日
子里温暖的阳光。
晚上，我梦见了我的母亲，她抱着孙子，在屋子里转悠，嘴里念叨着：
啊，啊，
我娃睡，
猫推碨，
狗点灯，
老鼠哭得害眼疼。
啊，啊，
我娃乖，
你大上学没回来；
穿官衣，
戴官帽，
我娃坐的是官轿。
……
母亲抱着孩子，在屋内走动着，轻轻拍打着孩子，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地念
叨着古老的华州民谣。小家伙“咯咯咯”的笑声在老屋内回响。妻子笑微微地望
着母亲纳鞋底……
我笑醒来了。
这是梦，只有梦境里，幸福的希冀才那么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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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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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傍晚，我被指导员叫去了。
我知道，这绝不是好事。我心里很怕，可是，我别无选择。
指导员让我坐下。我小心翼翼地坐在离他较远的地方，惊慌地望了一眼指导员，
又急忙低下头。
指导员说，小刘，你刚来不久，打石子的任务从来没有完成过。有人反眏你
下午不到外面活动，老是躺在床上。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说，指导员，我修水库时土塌了，把我埋在里面，塌断了腿。后来看好了，
成了跛子，行走不方便。我上学时就不爱活动。再说，打石子这活很重，劳动一天了，
我喜欢躺在那里歇歇乏。
指导员说，嘻嘻，你骗不过我的火眼金睛，我觉得你有什么心事。这事我能
从心理学角度去分析。你的心事可以给我说。我是这个连队的指导员，如果能帮
助你解决一些思想问题，我想助你一臂之力。
我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地想帮我。因为一句话被判处七年徒刑，
我心里觉得实在冤枉。我对这个社会是热爱的，在日常生活中，我的表现是积极的，
向上的。游街那天我实在受不了才说出那句话，只是出于无奈地随便说了一句话，
说出了我当时的真实感受，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批判我，我接受，判我七年，
这公道吗！
可是，我嘴张了张，忍住了。
我不能轻易相信别人。我知道有一种计谋叫引蛇出洞。我想出洞，但我不想
当那条面临灾难的蛇。
指导员笑了笑说，小刘啊，你还年轻，你应该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你有母亲，
有妻子，又有儿子。你交代得好，或者，你的问题实在冤枉，我可以为你申冤。

申了冤，你就可以提前回家了。
我望着他，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指导员说，你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你应该相信党和政府，相信“文
化大革命”，相信新生的革命小将，相信劳改场的革命派是大公无私的。
我动摇了。因为我想回家，尤其是提前回家。家的诱惑实在强烈，我没有办
法拒绝诱惑。
我说，指导员，我说了你真能给我申冤吗？
指导员严肃着面孔，说，一定。
我打开了话匣子，内心的委屈像脱缰野马似的一泻千里。我说了事情的全部
经过。
我松了一口气。
说完之后，我等待着指导员的表态。
“啪”的一声，我吓了一跳。
这时，指导员拍桌而起，两只眼睛喷射着愤怒的火焰。他吼道，胡说八道，
简直是胡说八道！出身反动家庭的“狗崽子”，不愿接受革命人民的改造，反而
寻找种种理由为自己的反动行为辩护，真是反动透顶！
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完了，彻底地完了！
我绝望了，我想自杀。
自杀的最好地点是到山石后面那个厕所里。那儿是劳动工地。巨大的打石场
旁边有一条小道，走几步有一棵小树，一人多高，有个枝杈，是绑绳子的极好地方。
有天早晨，我悄悄带了绳子假装到厕所去。我沿着小道来到小树旁。我回头
望了望，没有跟踪的人影。人生灾难这么无情地接二连三落在我的头上，我实在
无法承受了。我环顾四周，空中有几只小鸟追逐嬉戏。我不如小鸟。我是犯人，
我是跛子，我是地主的儿子，我是狗屎堆。
我心跳加速，惊慌得不能自己。我知道，一旦被人发现，那将是一件罪大恶
极的事件。我抖着手，绑好绳子的一刹那，把头伸进套子里。我知道只要我蹬倒
脚下的石块，一切痛苦就会解脱。可是，我想起我父亲的话，祥娃，还是那句话，
再艰难也要活下去。我打个寒战，心里骂自己是混蛋，你死对得住谁？不能死，
我不能死，我是耶律家族的后代。我有孩子了，我不能让他没有父亲。况且，我
有妻子，知热知冷的妻子。我有母亲，需要我养老送终……

我狠狠地咬紧牙关，在心里痛恨自己的懦弱。
我急忙退出套子，解了绳索，转过身，走向工地。
我在心里喊道：爸爸，我对不起你，我要活下去……
我想起残疾的翅膀，我想重新振作，尤其是面对灭顶之灾，我要利用我“残
疾的翅膀”，冲出重重乌云，迎接明媚的蓝天，应该是我面对的课题。当然，我
还想起了保尔·柯察金，我应该有那种不甘屈服不甘堕落精神，竭尽全力寻找适
合自己生存的空间……
我在苦苦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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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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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坠入深渊。
因为指导员引蛇出洞的缘故，我整日有写不完的检查材料。写了，人家说不
深刻，继续写；又写了，还是不深刻，再写。就是这样写了又写，半个月过去了。
指导员没有让我停下来的意思。我是犯人，执行狱警的指令是我的天职。狱警传
达指导员的指令，我只有执行。当然，顽抗是可以的，我有这个权利，但是，顽
抗的后果是严重的，批斗挨整是基本的处罚。我害怕挨整，害怕开会时那种义愤
填膺的吼声。
我没有顽抗的勇气，只有不停地写写写。
当然，每天必不可少的砸石子任务依然完不成。我依然每天吃饭时站起来亮相。
亮相就亮相吧，第一天觉得难堪，第二天觉得难堪，天长日久了，就习以为常了，
难堪化为厚厚的面具，成为每天必不可少的一个形式。不就是你吃饭时我站着吗？
站着就站着，都是犯人，都是社会渣滓，彼此彼此，也就觉得没有什么。虽然站
着饥肠辘辘，不停地咽口水，但我觉得也就是这么回事。我是犯人，极其窝囊的
犯人，一个因一句话被判七年刑的犯人。既然是犯人，脸皮就一钱不值。思前想后，
在时间的磨盘砸压下，脸皮就厚实了，心里有点坦然了。
我觉得我不是一个男子汉，是地地道道的软蛋，窝囊废！我想起我的先祖，
他们面对起义军的追杀，选择了回避。回避，既是智者的高明，也是一种不甘灭
亡的窝囊。那么，我的窝囊，和先祖们的窝囊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饭场是一座较大的大厅。灶房上面是用瓦做的，为了保证做饭的罪犯能安心
做饭。能做饭的一般都是和劳改农场头头有关系的，或者是通过关系用钱打通关
节的。大厅其余部分是用油毛毡搭的，由于年久失修，屋顶有好多破洞，不时地
从上面掉下一些尘土树叶之类的脏物。因此，大厅徒有其名，既不挡风，也不挡

雨。好在这里是罪犯的饭场，大多数罪犯把碗端到离大厅不远的地方，以免刮风
时饭碗里掉进一些额外的“调料”。当然，罪犯的伙食大多情况下是米汤和馍，
菜大多时候少盐没油，据说这样有利于罪犯的改造，免得吃得太好罪犯精力过剩，
干一些违规违法的打架斗殴。
我天长日久地站在西南角那里，距离做饭的灶房很近。这样度过一段时间后，
心里就有了一种无奈的平静。我是犯人，在改造过程中，靠自己辛苦劳动换得一
点维持生命的饭食，艰难地生活着。我每天竭尽全力地干着，竭尽全力的结果，
被打入另册。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温顺的羔羊，任凭别人玩弄。即使自己内心多么
痛苦，在行动上却踩着主人的鼓点。在我的概念里，杀人放火是真正的犯罪。自
己用嘴说话表达自己的感受，是自己的权利。没想到，一句话的过失，会引发这
么严重的恶果。站就站吧，不就是你们吃着我看着，当我吃的时候，你们走了，
我一边吃一边思索着，我感到这样就好。
有时候，我又不甘示弱。我是男子汉，我不甘心这么遭人侮辱。
我要走出这个怪圈，我要用我的智慧，为自己创造一个比较良好的生活环境。
当然，这个环境是什么样子的，我心里没底。
我在心里筹划着。
有天午饭时，我又一次站到饭场的角落。那个地方站得久了，鞋底摩擦的结
果已在地面上成了一个小坑。由于打石时体力透支，我的残腿走路时有点调皮捣
蛋，明明我是往站立的小坑旁边迈着步子，谁知道竟然踩进那个大坑里。跛腿一闪，
我打了个趔趄，几乎跌倒。我急忙往旁边挪了一点。可是，指导员看见了，大声
训斥说，刘兆祥，站好！别动！再动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依然动着，因为站在大坑里是跛了的那条腿，我不动是不行的。跛了的腿
伤痕斑斑，让它金鸡独立是坚持不了一会的。指导员这时盯着我，我不能动，只
能规规矩矩。众目睽睽之下，乱说乱动是违反监规的。可是，那条跛腿站立久了，
不愿接受我的意志继续坚持，瑟瑟发抖的动作显示出抗争的战栗。我知道再这么
下去的后果是什么，我极力抿紧嘴唇，握紧拳头。
过了一会儿，战栗更加厉害了。
终于，我大叫一声，昏倒在地。我闭上眼睛，口里“扑扑”地发出异样的声音，
饥饿的胃液吐了出来。
这举动，引起饭场一阵骚乱。

我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出戏只有继续演下去了。我是这幕闹剧的编剧、
导演、演员，众多的犯人是观众。
饭场里有人呜呼大喊：死人了！死人了！
我微微睁开眼，眼前，是无数条腿。
巨大的影响力，超出我的想象之外。
指导员走过来，吹起哨子，大声地斥责：干什么干什么，想闹事吗？！我看
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脚步声渐渐地停住了。
指导员大声地命令两个犯人把我扶起来。
我坐在地上，头像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晃着。
我的举动发生在大庭广众场合，因之影响力极大。一些狱友围拢过来，饭场
里一下子像炸开了锅。
教导员这时跳到饭桌上，拔出手枪，举在空中大喊，大伙儿注意，我再说一遍，
谁再往前走一步，就以阴谋暴乱论处！我再说一遍，谁再往前走一步，就以阴谋
暴乱论处！赶快吃饭，饭后，篮球比赛继续进行！
脚步停住了。
教导员就在我的身旁，他压低声音说，老杨啊，你不能经常这么让他在吃饭
时站着。劳动一早上了，咋个说也得让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么。
老杨是教导员对指导员的称呼。
指导员老杨说，是。
教导员说，马上让人扶刘兆祥到卫生室去看病。万一不行，挂几天吊针，让
休息几天。记住，不能让事态继续发展。
我被扶到卫生室，躺到床上，心安理得地接受治疗。
卫生室不大，干净卫生，贴的毛主席语录是印制的。语录上是毛主席戴军帽
的侧面头像，下面是隶书体：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这条语录，使我
明白了教导员关心我的原因。我和教导员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开大会的时候，他
给我们讲过话，因此知道他是教导员。教导员官职比指导员大，教导员是指导员
的上级。官大一级压死人，大概是这个原因，指导员对教导员的话言听计从。教
导员对待政策的理解比指导员高，才对我网开一面。我很感激教导员的慈善心肠。
他至少对于我这样的残疾人，有点区别对待的善心，就是人道主义。

这是多么惬意的时刻。我躺在铺着雪白床单的病床上，吊瓶滴着，声音轻微
而美妙。我悠闲地躺在那里，漂亮的女护士给我喂食。漂亮的护士小刘是我来这
儿接触的唯一女性。她身着白色的工作服，朴素的衣着散发出让人陶醉的清香。
她说话尖声细气，语气中含着关切的磁性。她灵巧的小手挨到我手臂的时候，我
全身会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她问，怎么？我说，小刘，不，不疼。这时，我听
到指导员的声音，急忙闭上眼睛。
全身战栗使我想起我媳妇。你活得愉快吗？我在这里想你了，你想我吗？我
也想起了赵碧玉，不知她的生活怎么样？
过了两天，指导员来了，提了糕点，态度比以前好多了。他说，小刘，教导
员让我转告你，好好休息，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我点点头。我说，感谢教导员关心，感谢指导员的关照。
指导员走出门后，我流泪了。如果他们一直这么关心我，我愿意在这里生活
一辈子。
在卫生室挂吊瓶这几天，我发现指导员喜欢到这里来。有时喝口水，有时给
手上抹点碘酒。不过指导员来了，小刘会立马给指导员倒水，递到他手里。给指
导员抹碘酒时，左手握住指导员的手，右手轻轻地用棉签擦着，一边尖声细气地
说笑着。指导员走出门时，小刘总是要送出门去。
卫生室是我的天堂，是我一生最惬意的地方。葡萄糖生理盐水注入体内后，我
感到身上微微发热，精神振作，估计这样美好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我心里很满足，
劳改时能得到这种机会不能说不是一种享受。我应该品味享受。小刘送走指导员之
后嘻嘻笑着回来了。我不敢和她拉关系，说姓刘的是一家子。这天，小刘走到我跟
前轻轻地说，“三个烧饼”。我听了不知所云。当她再次说的时候，我明白了其中
的含义。小刘说，你呀，真行。还有烧饼吗？我只好笑了笑。小刘说，你看我值几
个烧饼？三个烧饼是下雨那天我给小刘说的。我知道小刘和我开玩笑。我不能忘乎
所以，我是罪犯，随时应该小心翼翼。小刘穷追不舍，说呀，我值几个烧饼？我听
到外面有脚步声，赶忙呻吟一声。小刘急忙转身出门，喊道，指导员，你来了！
我出院后，休息几天，也不写检讨书了。这场由我自编自导自演的话剧，取
得了巨大成功，达到了出乎意料的艺术效果。
以后好长时间，我没有出工。我躺在床上，心安理得地想心事，过了这一天，
离出狱的时间就少了一天，离回家的日子就近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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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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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是一个庞大的改造群体，各个行业五花八门的人都有，来到监狱后大多
数都是干笨重活路的。我的大胆表演使我获得意想不到的好处。当然，我知道自
己的处境，我得很好地把握住火候，不能狂妄自大，忘乎所以，忘了自己特殊的身份。
半个月后，我主动到指导员那里要求上工。我说，指导员，谢谢你对我的照
顾和关怀。我身体已经好了，这几天，我做梦都在工地上打石子。我是犯人，我
要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
我的要求自然遭到拒绝。
我在劳改农场里寻得了片刻的安逸。
闲暇无事的时候，我主动地趴在床上写检讨书。这么做是为了打发时间，练
习写字。我担心经常不写字的时间久了，就会忘了字的笔画。写好之后，我交给
指导员。指导员看了看，放到一边说，刘兆祥，不用再写了，你的检讨很深刻。
我心里笑了。哈哈，写得很深刻，笑话，真正的笑话。我的检讨可以说是一
个版本，在我的头脑里已经定格。只要提起笔，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
尊敬的领导：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我是一位“狗崽子”，出身地
主家庭。我父亲是国民党的忠实走狗，哥哥是“狗崽子”，我自然也是“狗崽子”。
由于反动出身，使我站在革命人民的对立面，从小好逸恶劳，对党和人民有
刻骨仇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变天复辟，因之恶毒辱骂伟大领袖是秦
始皇，真是反动透顶！
文化大革命中，革命人民把我揪出来，是对我的挽救，对我的关怀，我
很感激革命人民对我的挽救。我决心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和反动的家庭划

清界限，和反动的父母亲划清界限，争做革命“造反派”，砸烂一个旧世界，
建设一个红彤彤的社会主义新天地，让帝国主义复辟的梦想土崩瓦解，把毛
泽东思想的红旗插遍全世界！
祝福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祝福林副主席身体永远健康！
犯人：刘兆祥
我认为，我的检讨书是非常完美的。一是深刻地挖出反动思想根源，二是争
取做个“造反派”，三是“造反派”那种气吞山河的霸气，足以让帝国主义发抖。
尤其是“把毛泽东思想红旗插遍全世界”这一句，强势蛮横，不给敌人半点立足之地。
我不知道能不能插遍，也不知道帝国主义让不让插遍红旗，反正只是一种时髦的
口号。只有这样积极迎合，我才能得到暂时的安宁。
让人不能理解的是，还是这篇一直被认为不深刻的检讨书，这阵儿竟然堂而
皇之地深刻了。这奥秘到底在哪儿呢？
想到这里，我有点洋洋得意。奥秘绞尽脑汁没有找到，结果十分明朗。我只
有心安理得地享受难得的结果吧，这才是最实在最美妙的精神大餐。
有一天，给劳改犯开大会。会场自然在饭场大厅。因为开会，四周的墙上贴
了许多标语，由于原先的墙上已经搞成红色的海洋，毛主席的语录，革命的口号
到处都是。这些新标语本来是会议的主题，这时候只能占据红海洋的一些缝隙位置。
我和往常一样，坐在队列最后的位置。犯人行走时是排队的，一二一，军事
化，吹着哨子。我没法跟上嘹亮的哨音，每次我都在后边跛行着。当大家坐好后，
由于我个子较高，喜欢在后面坐。这样对于前面的事情，一目了然。我这样做，
没有目的，只是一种习惯。当然，坐在后面，万一要到厕所去，就会少跑许多路。
和往常一样，先是组织学习毛主席语录。然后，组织大家一起唱歌。歌是毛
主席语录歌，唱完后，欢迎教导员讲话。
教导员好长时间不在农场，听说到上边学习去了，也有人说可能要高升。我
听了，只是笑了笑，说，那好啊，毛主席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我热烈拥护教导员高升。
我说完，吓得闭上嘴。我是专政对象，我是阶级敌人，我拥护教导员高升，那么，
人民只能反对教导员不高升。但是，教导员高升不高升不是我能决定的。只不过

嘴巴上的功夫而已。但是，毛主席语录是这么说的，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
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依照这个原则教导员高升我是不能拥护的。
我是敌人，我能拥护的，一定是人民反对的。那么我为啥拥护教导员高升，我觉
得教导员对我还可以，因为可以，我当然拥护。可是，我拥护了不是和毛主席的
教导背道而驰吗？
其实，教导员高升不高升和我拥护不拥护没有任何关系。我引用毛主席语录
是为了显示我积极改造，时时处处按伟大领袖和导师的指示办事。那时候全国人
民都在运用，至于运用得合理不合理是没有人追究的。就像这条语录我运用就很
滑稽。我是阶级敌人，是被专政的对象。那么我拥护教导员高升，人们就应该反
对才对，才符合领袖的哲理。教导员是哪个派系的人呢？我翻来覆去地想，想得
头晕脑胀，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在那时对语录的运用，只是时代风尚，不求
甚解，只要随意运用就行了。
会场正中悬挂着毛主席大幅巨像，两边是八面红旗，不伦不类的是我们犯人
站起来默念语录，然后是三鞠躬。这是一个固定的形式。形式过后，自然，欢迎
教导员讲话的掌声很热烈。掌声过后，教导员满面春风地走出来了，站在犯人前
边讲话。教导员今天刮了胡子，穿着一身发黄的军装，显得干练精神。我坐在那
儿，抬起头，十分专注地听着。因为我知道，在我的背后，连指导员在来回走动着，
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教导员说，毛主席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强
劲东风的横扫下，全国到处都是红彤彤的革命热潮，资产阶级司令部被革命的洪
流冲击得落花流水，革命形势越来越好。我首先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经过我们
大家共同努力，我们莲花寺劳改农场，被省上评为优秀劳改农场。我们在管教中
紧紧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纲举目张。我们抓在点子上，抓出了成效。这么做，
有利于把消极因素转化为积极因素。转化了消极因素，就能扩大我们的革命阵营，
瓦解敌人的嚣张气焰，久而久之坚持下去，我们的文化大革命就会取得彻底的胜利，
我们无产阶级事业就一定能够坚如磐石，兴旺发达！
这些话，教导员已经说过不知多少遍了。我听得耳朵起了茧子。耳朵起了茧
子还得认真听，这不是一般的学习，这是对伟大领袖忠不忠的重大问题，是对教
导员的态度问题。我不能在这个原则问题上犯错误。
教导员说，比如，砸石连有个犯人，出身反动地主家庭，辱骂党和社会主义，

罪行十分严重。到劳改农场之后，他情绪低落，态度极不端正，劳动中消极怠工，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抵触态度，使他成了我们农场改造中的一块顽石，是劳改犯中
一个十分典型的反面典型。我们改造罪犯的决心是真诚的。我们经过苦口婆心的
人道主义教育，有些罪犯即使是一块石头，我们无产阶级也会把他暖热的。我们
无产阶级既然要砸烂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我们有能力改造一切。我们
莲花寺劳改农场是革命的大熔炉，就能将任何顽石锻造成金子银子，就一定能将
任何敌人改造成好人。我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个我们农场的改造典型。这个典型我
们经过两个月的劳动改造，终于成为一个有用的新人。
我知道教导员说的这个犯人就是我，因为我和教导员在不久前的一天，有过
一次胆战心惊的谈话，至今我铭刻在心。想不到在这样的场合，教导员竟然夸奖
我是改造的典型。
教导员说，这个人叫刘兆祥。我们欢迎他到前边来。
我在响亮的掌声中惊慌地站起来。
教导员说，犯人们，对于决心接受改造的犯人，我们的政策是区别对待，给
出路。在这里，为了表示我们对刘兆祥的信任，经莲花寺劳改农场管委会研究决定，
任用他为外役犯，负责第一连的车场看护工作。现在，我们欢迎刘兆祥讲话。
我一跛一跛地走向前台时，身体有点抖，我觉得，我不应该当这个典型。
可是，为了活着，我必须顺应这个谎言。
我站在前台，激动地说，毛主席说，要斗私批修。我叫刘兆祥，是砸石队的罪犯。
非常感谢农场管委会领导对我的改造，使我脱骨换胎，重新做人。我一定要用毛
泽东思想认真改造自己，经常学习“毛选”，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使自己成
为大公无私的好人，为人民服务的能人，立场坚定的铁人。我要政治挂帅，早请
示，晚汇报，做伟大领袖表扬的白求恩。我要认真看好车场，不让丢失任何东西，
决不辜负党和管委会对我苦口婆心的教育和改造。为了维护农场的安全，如果有
阶级敌人敢来破坏，我就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最后我发誓：读毛主
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天天用毛主席思想对照自己，像白求恩那样做一个毫不
利己专门利人的“红卫兵”。
我的话被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打断了！
我被指导员牵着手走下讲台。
我知道，我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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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役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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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员带着我走出劳改农场高大的铁门。我眼前的视野突然宽阔了许多。我
不知道这种生活对我来说是不是有种潜在的危险。因为黑白相间的劳改服，显示
了我的身份。抡锤打钎的强体力劳动使我手上打满了血泡，又变成厚厚的茧子。
现在，劳改服依旧，工作变得轻松不需要出力。这是多少犯人梦寐以求的美差，
如今，这等好事破天荒地落在了我这个倒霉蛋的头上。
我提着包，背着铺盖卷。温和的风吹拂着，我心里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
来到停车场跟前，远处墙壁上的标语牌醒目显眼：监狱重地，不许靠近！提
高警惕，严防破坏！这些标语，令我喜悦的心情猛地一震：注意，别忘乎所以。
指导员开了门，看我放下铺盖说：刘兆祥，你得给我记住，这是你今后改造
的场所。你要言行一致，不能口是心非，耍两面派。白天出工后，你认真学习“毛
选”，做好笔记。每天下工后，要清查车辆手锤等，不能大而化之，不能乱说乱动，
晚上给我老老实实地睡在这儿，不许到别的库房乱跑，更不许走出去乱逛。记住
了吗？
我说，记住了。
指导员说，刘兆祥，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好好地改造，重新做人。这是教
导员对你的要求，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指导员说，白天可以学习文件和毛主席语录，写好心得笔记。每个星期一，
写出一周来的检查，要触及灵魂，争取有立功表现。
我说，我一定做到。
指导员说，再说一点，你是犯人，无论如何不能走出监狱这个范围。走出去
就被认为是越狱潜逃。被哨兵发现，就会鸣枪射击，如果再不听劝告立即停下，

那就严惩不贷。前个月那个小王被击毙了，知道吗？
我说，知道。我是犯人，我一定遵守监规，不做违规的坏事。
指导员阴沉着脸走了。我知道这阴沉意味着什么。
停车场是一座宽大的场子，里面有二百多辆架子车，分连队排列，十分整齐。
此外，还有手锤、钢钎等劳动工具。一句话，这是劳改农场的劳动工具存放处。
这个场子从今往后归我管理。我的任务是睡在这儿，不使工具遗失。早晨，准时
开门让领走所用工具；晚上，让犯人按次序放好车子工具。在劳改农场，这是一
个极其轻省的工作。望着简陋的车场，我很高兴在这儿。从今往后，我不再抡锤
打钎，汗流浃背地砸石头了。
那么，为什么安排我干这种轻省活儿？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呢？
我坐在巨大的库房旁边，望着已经远去的指导员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不管怎么说，我十分满意这项工作。这是因为我自由了，不再有什么
劳动任务，不再担心完不成任务被人训斥罚站了。
我心里乐滋滋的，有点苦涩。
看工具是个简单工作。大门一关，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往日住大铺你争我
吵的钩心斗角顿时化为宁静。晚上，几只老鼠在夜色的掩护下，准时来到屋内寻
欢作乐，吱吱欢叫。它们是我身旁的歌唱家，是我忠心的不需要招待的伙伴。由
于它们在我的住所内游荡，我心里不至于那么过分的孤独。
我感到我不如一只老鼠。老鼠可以随心所欲，而我却没有自由。老鼠可以寻
情做爱，而我却妻离子散。
想到这里，我潸然泪下，盯着卧室漆黑的顶棚发呆。
这个卧室，简陋杂乱，跟狗窝没有什么两样。除过一张床外，还有一张椅子。
发黄的电灯光像一团鬼火，不停地闪烁。我仰面倒在床上，心里乱成一团麻。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没有强体力劳动的折磨，年轻的我白天无所事事，晚上只好望着天上的残月
和星星消磨时间。床头放着几本书，全都是“文化大革命”的社论，这些就是我
们犯人改造思想的法宝。我拿起书，随意地在上面画着杠杠，不管你懂不懂，书
上要显示你经常翻动的印记，这样指导员检查时就好交代。我把书狠狠地揉了揉，
只有书旧了，才能显示你学习文件是用了功夫的，是认真的。
乏味无聊的生活，每天不变地重复，我感到厌倦。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随意地翻动着手里的宝书，进入梦乡……
啊！我回到自己家里。父亲和母亲在灶房包饺子。这是大肉饺子，红红的肉丝，
绿绿的韭菜馅子，带着一股馋涎欲滴的香味。我悄悄地走进门，这时，儿子跑过来，
叫声爸爸。我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小家伙大喊着：爷爷，爸爸胡子真扎！
父亲说：祥娃，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母亲抹着泪，把香喷喷的饺子碗递过来：
祥娃，快尝尝！我放下孩子，接过碗，夹起饺子，让母亲尝，让父亲尝，让妻子尝，
让儿子尝。最后，我夹起饺子，仔细端详了一会，轻轻地咬了一点点品尝着，呀，
真香！真香！可是，当我又夹上饺子，张开大口时，一群“红卫兵”冲进来，夺了碗，
甩到地下：“狗崽子”，你越狱潜逃！说着，一个个饿狼似的扑过来。我疯了似的，
从门后拿起一把铁锨抡起来……
我醒了，惊怕地回顾黑洞洞的四周，心咚咚直跳。
我望着随风摇摆的电灯，拍着疼痛的额头，长吁短叹。
我想家了，想母亲了，想妻子了，想儿子了。我已经平白无故地被关了两个
多月了，我真的想家了。
我知道，梦是个好东西，再严密的封锁也没法封锁住美梦的期冀。我想家了，
我只能这么去想。严厉的监规可以囚住我的身子，却无法制止我想家的欲望。在
我心中，家是我牵肠挂肚的思念，是我苦苦等待的温暖，是我生命得以坚强的支撑。
是不是我想越狱？不想越狱为什么做这个梦呢？梦是心中的想念，难道我真
的找死呀！
我摇摇头，我实在没有这种勇气！
我想，这大概又是“残疾的翅膀”在不安分地捣蛋。
我抿紧嘴唇，极力克制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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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找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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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又一个晚上。
一弯金钩挂在西山山巅，清爽的朦胧洒在山脚下。盛秋时节的热风送来知了
声嘶力竭的欢唱，这欢唱使我更加感到寂寞。我走出库房，站在车场门口，独自
欣赏大自然深奥无比的杰作。我感叹自己不幸的命运，一种不甘压抑的怒火油然
升起。孤独使我有更多的时间回忆过去，纷乱的社会红色的海洋使我无法分辨错
与对。由于家庭出身我成为“狗崽子”。随后，巨大的灾难铺天盖地，使我惊慌失措，
无所适从。
突然，天空暗下来。抬头看，一块阴云遮住月牙，瞬间的灰暗使我体会到世
事巨变的残酷。看看南山，魔鬼似的耸立眼前，参差不齐的山峰仿佛吞噬的牙齿。
我身上一抖，心惊肉跳。原先富足的家庭曾经让我悠悠忽忽，历史的巨变翻天覆
地又给我带来无法承受的灾难。我像做梦似的，从悠然自得的富家公子，成为一
名普通的社员，又从一名普通社员一下子成为不肯悔改的罪犯。这是命中注定，
还是上苍有意对我的惩罚？这其中的因由使我坠入云雾之中不能自拔。
纷乱的思绪使我烦躁不安，我叹息着，在到处都是石子的地面上走来走去。
山顶上，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眨着眼睛，出山风突如其来，晃动着四周随意生长
的树木。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几只受惊的鸟儿，喳喳叫着飞远了。
风儿依旧，南山依旧，田野里飘散着玉米花粉的香味。闷热的夜晚使我无法
入睡，我望着夜空，思绪万千。
这时，传来一阵阵细小的音乐声。悠扬的歌声使我心中一震，歌声，大喇叭
传出的。莫非附近村里正在放电影。我仔细一听，没错。突然我心潮澎湃，一个
大胆的想法冒出脑海：看电影去。夜深人静，寂寞难耐，看电影是一种绝妙的消遣。
不但可以排解心中的郁闷，还可以消磨长长的黑夜，同时也可给我带来暂时的心

理愉悦。
我抡着胳臂大喊着，看电影去！
喊罢，我惊慌地圪蹴下来，心惊肉跳地四周看着。除了风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我暗自笑了，笑自己胆小如鼠。我想，在这炎热的夜晚，在这巨大的车场里，这
么长的时间，每天晚上只有我一人。我先前担心指导员会突如其来检查，一个月
过去，指导员的影子也没见过。在这里，库房里可爱的老鼠是我唯一的伙伴。它
们夜深人静之后，寻欢作乐，肆无忌惮地吟唱跳跃。我和它们和平共处，有时候
带半个馍扔在地上喂它们。我觉得，在现今这个社会里，这些小东西比人淳朴善良。
它们不会造谣生事诬陷别人。这些小东西吃了我带的食物之后，会为我唱歌跳舞，
追打嬉戏。
我眨巴眨巴眼睛，心想，有乐不享是傻子，我认为自己不是傻子，不是傻子
的人应该有乐去享。我在心里盘算着，离天明还有几个钟头。对于我来说，只要
赶在天明时回来，能够按时开门，看着那些狱友领工具就万事大吉了。
我咬紧嘴唇，决心去看电影。
我锁好铁门，边走边感谢朦胧的夜色，给我走出库房重地的勇气。我知道在
西北方向那个地方，有一个通往外面的缺口，这是为了偶尔监狱干部出去的方便。
这个方便之门在我视野之内，从来不敢走过去。这条路通往山脚下的一条羊肠小
道，平时很少有人来这里。前几天教导员来到这里，发现这个缺口上的锁子坏了，
他让我把停车场的锁子锁在上面。教导员让我记住从这里出去的人名，让我经受
更加严格的考验。今天晚上，我为我的奇思妙想乐得心花怒放，也把教导员的信
任当作天赐良机。我走出监狱栅栏好远好远后，我这才轻轻地哼着“有为王出京
来脊背朝后……”这句百唱不厌的秦腔。
迷人的音乐声在南山下形成怪异的迷宫，仿佛捉迷藏一样牵引着我。我是凭
着音乐声的判断走过来的，我认为自己没有听错。在朦胧的夜色下，我东摇西撞
走了大约四五里路。可是，到了跟前音乐声好像又在另一个方向。自认为不是傻
子的我被音乐声牵引着，沿着曲里拐弯的田间小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跑冤枉路被戏弄是让人恼火的事情，尤其是在黑夜。不甘服输的倔强性格激
怒了我，使我下了不看电影不罢休的决心。我站在田野里，不断地修正寻找的方向。
我脚步匆匆，在夜色的掩护下，像机灵的兔子，不停地寻找满足欲望的丰茂水草。
当我汗流浃背十分疲乏的时候，我终于承认自己的奔波劳而无功。

我精疲力尽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脚休息。
诱人的音乐声依然在另一个方向若隐若现，我赌气地扭转身子捂住耳朵。我
不愿再受到诱惑了。饥饿的肚子咕咕地叫着，抗议我的固执。我站起来，有气无
力地往回走。
走着走着，我想起我的决心，又站住了。
南山是座高不可攀的屏障，夜色中依然高耸雄伟。怪异的鸟声与狗吠叫声组
成的音响，使我心中思绪万千。我喜欢高昂的秦腔，也喜爱节奏欢快的音乐，正
因为喜欢，我才敢于违反监规，满足自己视觉的享受，一饱眼福。
在夜色中奔波好长时间，我觉得应该立即返程了，否则，赶天明不能回到库
房的罪过是严重的。那时，我不仅丢掉库管这个自由自在的差事，违反监规的处
罚我会不能忍受。年轻的我渴望早点回到家中，享受天伦之乐。这是我唯一的梦想。
我不能有违规的罪名，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过失延长刑期。那么，立马返回就是当
务之急。
我不能自找苦吃。
我必须准时回到库房。
鸡叫的声音使我心慌意乱地寻找捷径。
啊，我走向了莲花寺火车站。
莲花寺火车站有一个装运石渣的站台，长约几里路。莲花寺石渣厂的石头坚
硬耐压不易风化。这种特性被铁路部门看好，几乎西北地区的铁路都是用这里的
石块。我们这些失去自由的劳改犯，抡锤打石成了改造我们的主要手段。每天的
碎石集中在一起，随时准备装车运走。
这时，我悄悄地走近火车站，脱去上衣，囚服是危险的信号，万一被发现那
可是不得了的事。我躲在一列车后面，听到旁边一列货车正在隆隆作响。哎呀，
天助我也！我十分高兴。我自信这是到料场拉石子的货车。想着倒霉的我回去能
有火车坐，感到自己的运气真好。好比瞌睡时送来了枕头，真是快活极了！
我急忙爬上了缓缓移动的货车，跳进车厢里。
这儿的货车，十有八九是拉运碎石的。坐进去之后，我依然是这么认为的。
疲惫不堪的我今天能坐着火车回去，是我前世的造化。
我看到磷肥厂的电灯，知道这儿离车场还有一段距离。以前多少次步行来到
劳改农场站队、交钱、装磷肥，然后拉着架子车行走六十多里路回村。今天，我

是坐着火车经过磷肥厂的。对于我来说，坐火车返回真是个天大的好事。疲乏使
我懒惰，想轻松地回到监狱的库房内，坐车就是最好的享受了。我知道，犯人是
没有自由的，被训斥批斗是家常便饭。自己能够有这随心所欲的一次自由，可以
说是天上掉馅饼，来之不易。我不能不识好歹，自毁前程，更不能给器重我的教
导员脸上抹黑。
坐上开动的火车后，我身不由己，一夜的奔波和疲乏，使我昏昏欲睡。每当
脑海里浮现自己被无故地逮捕判刑时，不由得潸然泪下。初秋的晚上，由于货车
的飞驰，身上感到非常凉爽。我穿上囚服圪蹴在车厢的一角，舒心地享受凉风的
抚摸。
“哐嘡哐嘡”的节奏声，是我进入梦乡的催眠曲。我在睡梦里回到自己美好
的童年：在温暖的被窝，我睡在妈妈的身旁……一会儿，妻子来了，我俩回到自
己房间。妻子搂住我，嘻嘻地笑着……
火车飞驰产生的巨大声响，把我惊醒。火车没有减速，依然“哐嘡哐嘡”地
飞驰着。山脚下距莲花寺车站不过是几里地，火车行驶这么长的时间，怎么还不
到呢？
啊，天明了！我睁开眼睛“呼”地站起来。虽然这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可是，
我无法让时间倒流，让白天变成黑夜。
我吓得目瞪口呆。我大喊着，停车！停车！
火车依然飞驰着，没有减速的迹象。我喊声微弱得不如蚊子嗡嗡。我揉了揉
眼睛，巨大的惯性几乎把我跌倒。
我拼命地拍打着车厢，拍打声被巨大的轰隆声吞没了。
我知道自己的举动全是徒劳，我知道自己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祸。我出外看
电影的自以为是，使我无法按时回到车场。无法按时回到车场的罪名是严重的，
使我成了一名外逃犯。对于犯人来说，逃跑是法律和法规不能允许的。那个名叫
王海的狱友逃跑被抓回的批斗会让人不寒而栗。王海被打断了双腿，只好用双拐
支撑。就因为逃跑，王海被加刑十年。一想到残酷的轮番批斗后还要加刑，我身
子一抖，全身起鸡皮疙瘩。
唉！我仰天长叹，完了！我再也没有胆量回到莲花寺监狱了。
面对飞驰的列车，我绝望了。
跳车吧，我没有这个胆量。我是跛子，跳车的危险是严重的。一旦摔断另一

条腿，自己以后怎么生活？更何况，即使自己跳车主动回去，主动交代出外的经过，
也是不会得到原谅的。主动回去和被抓回莲花寺监狱基本上是一样的，那就是我
出去看电影，违反了监规。自己肯定会被严厉惩罚。轮番批斗游街是必不可少的。
这种惩罚会使自己彻底成为残废，惩罚会加刑，无法按时回家……
那么，怎么办？不能回去，现在只有逃跑，到天涯海角去，等世态安宁了，
我再想法回去投案自首。
列车隆隆地飞奔着，我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呀，我不是有意逃跑的。
今后，我将怎么生活呢 ?
我知道闯下大乱子，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月光光

戏剧人生

月光光 发表于 2021-12-18 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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