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藏地主的管家 第二章 惊雷2

下乡青年

      第一人民医院，原来是私营医院。公私合营的潮流正迅猛的当口，老板带头把自己家的医院公有化了。老板还是院长，资产都充了公，一夜之间他成为了无产者一一彻头彻尾的无产者，由原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资本家，变成了同一条板凳上坐着的人民。受到人民的欢迎，也受到政府的表扬，被树立公众的标兵。可是，当今的红卫兵不干了，说是资本家的家里一定有一本变天账，记录他们家被充公的物品，有朝一日要反攻倒算。一众人闯入院长的家，不容分说，七手八脚把家里的每一件物品都翻了个底朝天。令人大开眼界的是，他家里翻出来的金银珠宝，不计其数。金砖、金条、金元宝，银器、漆器、玉器、青铜器，各种艺术品和字画，可以用琳琅满目来形容。在一个小枕头里，竟然抄出各种名表二十八块之多。至于裘皮大衣、高档衣料，可以用汽车来运输了。还有一口宝马木头做的棺材，见证了资本家享受人民血汗的罪证。红卫兵们把抄家得来的战利品，放在一个商店里，举办了阶级斗争展览。教育人民，资本家就是资本家。他们的骨头都是用银元熔铸成的，肌肉都是用钞票粘接而成的，大脑里永远都是黄金和珠宝。资本家的灵魂具有天生的剥削属性，永远也变不成人民！就像公园里的猴子，你想办法把它变成人看看。

   学校已经不正常上课了。到处请来苦大仇深的阶级老人，做忆苦思甜的讲演，让这些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革命接班人，受受阶级苦的教育，不能忘记过去。伟大的导师列宁同志说过：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些老人们抹一把眼泪，拧一把鼻涕，声泪俱下地讲述腿上的伤疤，怎样让地主家的恶狗给留上记号的。交不起租，年关将至，父亲怎样去外地躲债，而地主怎样把妹妹拖走去顶债。六岁给地主放牛，脚插在牛粪里取暖。到猪圈里吃了一口猪食，让地主暴揍了一顿。孩子们听得心酸，鼻子酸，眼睛酸。当听到地主殴打放牛娃时，预先安排好的一个同学，突然带头喊起了口号：打倒万恶的旧社会！翻身不忘……！学生们都把所有的酸痛都集中在口号上了，喊声震天，嫉恶如仇！忆苦思甜会结束，还要吃一次忆苦饭。是用高粱连粒带壳一起磨碎，蒸熟的小窝窝头。真的难以下咽。有的偷偷地吐到没有人看到的地方，还要装着已经咽下的痛苦状，紧一下鼻梁，撅一下嘴巴，邹一下眉头。学生们要打倒“师道尊严”。按着过去给职业排行，知识分子被排在第九级，就把老师们称作“臭老九”。但凡读书的人，如：工程师、教师、编辑、记者等等，全部归类于老九行列里，统称臭老九。那些孩子们最不得意的老师，率先被戴上大纸帽，上面写着“臭老九”，胸前大牌子是少不了的，敲锣打鼓，强逼着游街。臭老九们敢怒不敢言，做梦都没想到尊严如此丧失殆尽。用“有伤风化”已经形容不了他们当下的遭遇，更不要说“有辱斯文”了。

      三治派出所离县城只有一公里多一点远。县城充其量就是民房集中的地方，简直就谈不上是城市。一公里的距离，县城里发生任何事，一阵小风就吹进了三治派出所。甚至，县城游街的锣鼓声，塞进三治派出所都是满满的。

      这天清晨，三治派出所和往常一样，白班和夜班的民警在交接，打扫卫生的，寻找卷宗的，各人忙各人的事情。

      所长申长义是南方人，四十五、六岁，个子不高，平头，鸭蛋脸，笑起来牙齿雪白，眉毛浓密，目光深邃，似乎隔着几层衣服都能看到他的胸肌。他日常的动作轻盈而利落，从前是做什么的，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在抗战胜利后，他在清剿汉奸、抓捕日伪特务时，立有大功。对大街上疾风暴雨的变化，不得其解。但，他意志坚定，心底坦然。

      “咚咚一一，”半开的办公室门被敲了两下，随着敲门声，值夜班的老林进来。把所里的工作日志放在所长的桌子上，说：“平安无事。”

      “那是昨晚。”

      “是的。”老林退出，他昨晚值夜班。

    申所长正在浏览老林送来的所里工作日志，发现三治派出所里也成立了革命造反组织：×××主义造反队。一干人等都参加了组织。革命的组织一经成立，就必须有革命的行动。要有革命的行动，就得有被革命的对象，……。墙上挂着“所长职责”、“所长权利”、“保密守则”。

    窗外是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墙上的挂钟的钟摆静止不动，办公室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他摸了摸后腰鼓起的硬邦邦的东西，晃了晃头。在检察院和法院被砸碎之后，县公安局长已经被打成了走资派，正在接受审查。局长是老革命，也是他的老上级，终归逃脱不了形势的厄运……。

    江尚风是所里的民警，三十多岁，个子偏高，瘦瘦的，后背弯曲像虾米一样。脸上有几个像小米粒大小的浅浅的坑，人们形象地称呼他麻姜。所里的工作，没有他不插手的，没有一次他的手插得明白的，总得让别人给他擦屁股。交给他的工作，他忙到最后，没有忙明白过。越是急功近利吧，越是事与愿违。而每每还自得其乐，沾沾自喜，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小城里这些天来的锣鼓声，口号声，击起了他内心的强烈冲动。于是，就串联了几个民警，成立了革命群众造反组织，袖标和旗帜业已制备妥当。行动的指南是×××主义，其纲领都在他的大脑里，对于下一步的行动，他确乎肚子里有根筷子。当然了，成立群众革命组织，是不能让所长知道的，他也不必知道，眼下谁成立造反组织需要领导批准？

      突然，半开的门挤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江尚风。他手背在身后，杀气腾腾的挪着碎步进来，后面跟来一众刚成立的革命组织的群众，他们的胳膊上都戴了一个红袖箍。

      申所长看看进来的端着各种脸谱的革命群众，慢慢放下手中的工作日志，他站起身来，想：首先得把自己的武装给解除，免得发生意外。于是，手向后腰摸去。面前的各种脸谱，训练有素，齐刷刷的倒地一堆，一片惊恐。申所长面对此情此景真是五味杂陈，他一点一点地掏出配枪，枪口朝着自己，枪把朝向对面，把枪慢慢地放在桌子上，又往前推了推。

      江尚风被吓得脸色煞白，没有一点血色，脸上的小米坑也没了。见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胆子这才壮大起来。一点一点的从地上爬将起来，直了直依然保持虾米状的腰。慢慢地伸出手来，飞快地把手枪抢到手里。其实，他只要拿就可以了，没有人同他枪。枪在他的手上来回转动，并仔细地看了看枪口，向申所长伸出手。申所长慢慢地把枪套摘下来，递给他。手枪装进枪套里，枪套别到后腰上。他的脊椎原来就是鼓起来的，立刻虾米一样的后腰又多出一个鼓来，形成了上下两个凸起。他发出了严厉的命令：

    “拿呢……下！”

      江尚风手下的众革命成员一拥而上，架起还在所长办公桌前的申所长，把他的胳膊和身体固定住，不让他有一点活动的余地。江尚风对着逆来顺受的申所长，趾高气扬地大声宣布：

    “申呢……长义，你听好了：三呢治派出所革命委员会，已经呢成立了！承蒙各位呢革命群众的抬爱，由我出任革命呢委员会主呢任。你呢，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呢权派，请你接受革命呢群众的审呢查，并交代你的问呢题。你呢听好了，最……呢高指示，”他尽量要把常年习惯发出的“呢”子给杀掉，不发出那个倒霉的字的音。对着手中的纸，继续念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他念得勉强，顿挫，波浪起伏，那个令他沮丧而倒霉的字，让他好歹给杀掉了。“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他如释重负地念完了手里纸上的字。像将军一样发出命令：

    “带呢出去！”

      三治派出所刚上台的革命委员会主任一声呢令下，申所长被架着带出了办公室。当他们来到院子里时，一顶高高的大纸帽立刻戴在他的头上。要给他戴大牌子的人，发现大纸帽太高了，大牌子挂不到脖子上，就把大纸帽摘下来，把大牌子在脖子上挂好，再把大纸帽稳稳地戴在申所长的头上。

      昨天晚上，江尚风找了三四帮锣鼓手，人家听说要游街的是申所长，都推说有事不能承命。只好凑了几个平时被派出所因小打小闹、小偷小摸处理过的人，充当了锣鼓手。

      锣鼓声响起来了。这组袖珍游行队伍，前面的四五个敲锣打鼓的，中间的被游街的主角，高高大纸帽，大大的牌子伺候着。五六个派出所的革命群众殿后，并高喊打倒、埋葬、各种万岁的口号。十几个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往小城的中心。

      沿途有看热闹的市民，都觉得这锣鼓声太单调，队伍又小，仔细看被游斗的人是派出所的申所长，便相互窃窃私语，谁也不敢发出大的声音，生怕队伍的领导把他们也拉进队伍里游了街。

   当这支游行的队伍回来时，申所长的脖子上已经流下鲜红的血，白色的警服被染得一片通红。他戴着大纸帽，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对着院子的大门九十度弯腰，站住。当前的“走资派”、“当权派”和其他的牛鬼蛇神、破鞋烂袜子一样，都在享受这种待遇。

革命群众把派出所的大牌子反过来，用早就准备好的红色油漆写上“三治群众专政指挥部”，挂了上去。“派出所”的名字自此暂时退出了历史舞台，“群众专政指挥部”粉墨登场。

  红字“三治群众专政指挥部”大牌子挂在墙上的第四天。

      平头一大早就骑着愣柱子的最简自行车，来到了三治派出所的院子里。他觉得今天院子里好像有些异样，却说不出和往日有何不同。他就要跨上门前的台阶时，发现了那个红字大牌子。只觉得牌子新，字也新，颜色很正。

     他撞开门，惊呆了，怎么会是这样？来干什么，竟忘得一干二净。

yuemans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