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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下乡青年 于 2022-6-20 21:56 编辑
第一章 故事的开始
平头发现白胡子--愣柱子骑自行车摔了一跤一一愣柱子监视白胡子一一平头去派出所报告
“一定要报告申所长!”平头突然感觉到拿镰刀的右手背被马蜂蜇了一下,立刻做出决定。
要不是用左手掐了一下右手背,把被眼前虚幻的景象牵走的神经拉回到现实,简直就是活见鬼。
在离他二十多米远的曲曲弯弯的小猫道上,突然出现一个飘忽不定、颠簸晃荡而僵硬的影子。若隐若现,好像离去,却又在眼前。雪白的胡子乱麻一样堆在干瘪的胸前,光光的头顶如同半个葫芦瓢扣在一个短短的木墩上,后脑勺上那和胡子一样白的蓬乱的头发,像是散开的马尾巴,紧紧的抵住上衣领子。一套带有几个补丁的普通蓝色衣裤均匀地褪掉了颜色,显得肥大,不合体。在宽大的袖筒里,无力地飘摆的两只胳膊,似乎是有一股看不见的风吹动的。在肥肥的裤管里硬硬地向前移动的腿,犹如上了松松垮垮的发条的两个干朽棍子,机械的动,几乎不能弯折一下。脚上套了两只乌乌的皮鞋,飘忽在崎岖不平的小猫道上,颠颠簸簸,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娃娃,借来两只脚。犹如深秋的一片枯叶。
这个飘飘忽忽的影子,不能扭动的上部和棍子一样的四肢,以及套在外面肥大的衣服,倘若不是在移动,活脱脱一个杵在糜子地里用以恐吓麻雀的稻草人。可是,他在飘,在颠,在动。不动的葫芦瓢,木棍似的四肢,僵硬的上体,影子一样,若有若无,确切的说又像是一具会移动的尸体。
对!是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干尸。平头刚才出了窍的魂魄,这才真正归了位。
他站在苹果园边的乱石堆成的石埂上,望着飘、颠而去的影子一样的干尸,下意识地朝着干尸移动的方向挪动着步子。
清晨,苹果树和地上的杂草洒满了露水。
苹果园边的石埂离小猫道有二十多米远。平头的海魂衫早就被苹果树上的露水打湿了,裤管已经贴在腿肚子上,他全然不知。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前面那具飘动的干尸,偷空用眼睛扫一下脚前的乱石和杂草,以免绊倒。以平头常常走在乱石和杂草上的技巧,即使不看脚前,即便是深一脚、浅一脚也不容易失足。他的脑海却是剧烈的翻滚着:这具干尸是从哪座坟墓里爬出来的?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胡子和头发,三里五村也没见过这种飘、颠的动作。虽然在移动,却不像一个活物。谢天谢地千万别让我看到他的脸。他脚上穿的是皮鞋,那可是乌乌的皮鞋呀!我们生产队里没有一个人趁一双皮鞋。什么人能穿得起皮鞋……?平头身上立刻堆满了鸡皮疙瘩。
最高指示: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我要严密监视这个家伙,没准是从哪跑过来被打倒的地主、资本家,来破坏我们的农业生产。他们都有一本变天账,来记录穷人分了他们多少房屋、多少土地、多少车马牛羊,有朝一日再依此夺回去。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呀。那也得严密监视!变天账,没准就在他衣服的某个补丁里。
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一一平头只记得这是最近很有些时髦的口号。
平头打定了主意,在影子的斜后方那些乱石和杂草丛中,看一下天,看一下地,看一下苹果树,再看一下手中的镰刀,偶尔用口哨吹着领袖语录歌的曲调。看样子若无其事向前走着,其实他的目标是那个影子一样的干尸。生产队里的护青员都具有超人的胆量,无论是走夜路,还是走山路,一个人从来都是所向披靡。可是此时,平头手里的镰刀必须向东挥一下、向西舞一下,为自己壮胆。他坚定的信念是:必须保护生产队的庄稼不能遭到破坏。手中的镰刀就是他的武器。又拍了拍挎肩背的用细塑料绳编制的网形小包,那里装的是红宝书,当下人们的精神原子弹。有了红宝书,平头就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崎岖不平的小猫道,走了一华里左右,来到和大路的交叉点。所谓的大路,充其量是对面走来的两辆牛车,能错身而过的宽度,是村中的路。
飘忽的影子站住了。他站在大路的边上,左右张望着。平头也停下来了。手里的镰刀,在路边的各类野草尖上扫来扫去,像是在寻找什么特定的植物,眼神却瞟住干尸。
干尸打量完方向,颠簸着飘向右面,也就是东面。前面不远处是三治公社所在地。
平头见状,向前紧走几步,也来到大路边上,收起镰刀,腰弯下去,再直起来,顺势一跳,跳到大路上。从乱石和杂草丛中跳将出来,脚下很是惬意。毕竟乱石和杂草不能成为路。
这条能并排行走两辆牛车的所谓大路,呈东、西方向。路面星罗棋布着坑坑洼洼。车辙深深浅浅,曲里拐弯。车辙深的地方,被车轮压出来鼓起的泥就高出路面很多,形成一道深深的沟。车辙浅的地方,车轮压出的泥高出地面就矮一些,就形成一个浅浅的沟。这条村中的路,废于维修。路边整齐地长着当地最著名的柳树,不是这种树有多么名贵,而是这种生命力极旺的树,在三治公社,像野草一样,遍地都是。细枝下垂,绿叶丰满,树冠蔽日,柳荫满地。
七月份的太阳从马鞍似的山头升起有一人多高了。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空气晶莹剔透,渐渐地闷热起来了。
大路上的行人不多,三三两两,无论男女,皆体魄干练,肤色黝黑,没有多余的脂肪。衣着简陋,却都是行色匆匆。他们都是捡柳荫浓密的地方走。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也是捡柳荫处走。骑车的遇到前面走路的就向路中间拐一下,只要不拐进车辙里就好。就保养程度来说,那些自行车和这条路很配套。漆面脱落,锈迹斑斑。不是有刹车没有铃铛,就是有铃铛没有刹车。轮胎上面的挡泥板,晃晃荡荡,摇摇欲坠,有的干脆就没有挡泥板。车座后面都有一个用以载货的架子。不管这个架子是大是小,是宽是窄,还是用电焊机焊了又焊。多数车子的轮胎虽然不是很瘪,几乎也没有胎花。有的车圈呈微微的波浪形,有的半点电镀的光亮也没有。
平头慢慢地走着,必须和前面的影子干尸保持一定的距离,还得东张西望,做无所事事状,不能让前面的影子发现他的用意一一倘若那干尸突然回头咋办。两个中年妇女从他身旁急急地躐越过去,离前面影子干尸五、六米远时,突然向左偏过去,其中一个,没有留意脚下,而掉进深深的车辙里,辛亏旁边的同伴拽了一把,她才没有因此而倒下。她们都走到影子干尸的前面,还回头打量那个怪物。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差一点就撞到刚才掉进车辙里那个女人。
三治公社所在地是三治大队,也叫三治屯。三治大队的耕地面积是三治公社最大的,人口也是最多的,屯子比其它屯子大得多,不规整的街道有四条。邮局、派出所、饭店、商店一一就是供销合作社、多种经营办公室等等,都设在这四条街上。
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拐过去右手边,第一个像民居一样的门上面挂着块横向的牌匾,牌匾上写着“三治饭店”,是全公社唯一的饭店。
和其他的村屯一样,三治屯的边上也是社员们的菜地。偶有一两个没有出生产队工的社员,在摆弄自家的菜地,当他们一旦发现了大路上的干瘪的胸前那堆白胡子,都停下来手中的活计。
影子慢慢地飘、颠过街道,在饭店门前的柳荫处停了下来。上下打量着饭店那两扇普普通通的脱了油漆的门,推门走进去了。
平头也随着左拐,在饭店对面的柳荫下站定,面对着饭店的窗户,影影绰绰的能看到那个影子。他在想,用什么办法到派出所去报告申所长他的发现。现在去吧,一旦影子走了,派出所的人来了,扑个空,岂不成谎报警情! 他不想轻易地错过自己的发现。要知道这个奇怪的影子,倘若真的带有阶级性的问题,那么,平头的发现就是要载入史册的巨大历史事件。不但能轰动,而且是能轰动全县的巨大新闻,平头那平平的头就会变成革命的尖尖的头。表彰的大红花就会挂在胸前,漂亮的荣耀证书就会挂在自己家用报纸和传单装裱的土墙上。为此,他的名声立刻就会大噪,便能成为彻头彻尾的坚定的革命派,成为捍卫阶级路线的闯将,成为学习最高指示的积极分子。完全有可能在全公社的大会上,不,应该是在全县大会上作讲用、报告。平头飘飘然了,心里美滋滋的,嘴里像含了在商店里一分钱能买两块的桔瓣糖一一这种糖的颜色和形状与桔瓣毫无二致一一周身都沾满了白砂糖一一甜得很。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那平平的头顶,甚至感觉头顶上似乎隐隐的有点尖。其实是短短的头发,也绝不敢让其长长。如果头顶上的头发长了,就会向四周伸展,像栅栏一样,无法控制。所以,平头的发型永远是平平的。却也给他冠了一个形象的家喻户晓的名字,生产队里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大号。
可能是平头嘴里那无形的桔瓣糖融化没了,心里开始躁动起来,左右不对劲。报告吧,脱不开身;不报告吧,也不是事儿;就这么耗着,更不是事儿!平头平时是拿着镰刀看蚂蚁上树的主儿。此刻,他是热锅上的蚂蚁。
他习惯的把镰刀放到身后,两只手握住刀把,让镰刀把横在屁股上,网兜里的红宝书搭在镰刀把上。低着头,在柳荫下,紧一步、慢一步地踱着步子。
突然,从东面飞快的拐来一辆自行车,弯儿拐得飞快,离心力太大,车子就要倒下。说时迟,那时快,骑手敏捷的伸出粗壮的胳膊,用熊掌似的大手,向上抓住路边柳树的枝杈。结果,那自行车从他的两腿之间飞出,倒在地上,“滋一一”,旋转着向路的左边滑过去。骑手却像秋千一样,在树枝上荡了几荡。挎肩背的红宝书,也跟随主人荡了几荡。
平头正在低着头,踱着步想他的心事。抬起一只脚,便听到“滋一一”,神经一紧张,吓了一跳,眼睛的余光已然看到旋过来的自行车。抬起的那只脚未及落地,就势用在地上的那只脚使劲一蹬,便弹出两步开外。急扭头,定睛看时,树上荡着一个人。立刻,喜出望外。
“愣柱子,你能不能有一次正儿八经的拐个弯儿!”平头看着意外冒出的还荡在树上的发小,便有了主意,也稳下心来。不急,也不燥了。
“刚才那个弯儿就没摔。”愣柱子松了手,落在地上,用手捂住网兜里的红宝书。跨一步,要去扶他的暂时还能称得上自行车的车。那车子躺在路边沟里,轮子还在转。
愣柱子的身高和平头看齐,接近一米七五左右,比平头膀大,尤其是手和脚,与棕熊有的一拼。
平头挡住了要去扶车子的愣柱子,煞有介事地指着一颗树给他看,愣柱子不屑地说:
“有什么好看的!”
“那颗树,老母猪能上去吗?”
“你听谁说老母猪能上树?”愣柱子分明是在嘲笑平头。一年里,他都找不到一次这样的机会。
“那,你听谁说,你拐弯不摔车的?”
“ 听……,啊……。”愣柱子意识到不对劲,“这,这……。”自己的老底被揭出,无语了。
平头使了一个手势,粗壮的愣柱子像驴皮影一样,随着平头的手势整个身子划了半圈弧线,透过饭店的窗户找到了那堆白胡子。那胡子在吃什么……,好像在吃面条。
“奇怪,那胡子……没见过。”愣柱子晃了晃头,眼睛直了。
平头贴着愣柱子的耳根,生怕让别人听着,小声地说:“听着,你在这儿看住他!我去报告。”
“报告?报……什么告?”
“小点声!你没看到那胡子吗?”
“ 胡子,有什么……报告的?”愣柱子煽乎着大大的宽宽的眼皮,抽动鼻孔,声音小了八度。
“我等一会再和你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拖住他,别让他走了。”
“拖?像个烂木橛子,一拖还不得倒下?”
“哎呀,你就看住他,跟着他,别让他跑了,等我回来。”平头深知愣柱子的秉性,要是把他说明白了,得说到天黑,索性不说了。
愣柱子愣住了,弄不懂平头是什么意思。他抱定主意:看住他,别让他跑了!平头的话不会错。
当初,愣柱子的爸爸给他起的名字是:棱栋一一意为有棱有角的栋梁之才。转念一想,这个名字谐音的寓意太广,不好。就把“栋”改为“柱”。音变了,字变了,意思不变。只有柱子才是栋梁之才嘛。棱柱,这个名字好。随着年龄增长,大家都喊他”愣柱子”,他爸爸听着就是“棱柱子”,皆大欢喜。
平头和愣柱子两个是极具反差的人物。平头:平头,白,长脸,尖嘴巴,单眼皮,四肢秀长,站在那里直直的像一根电线杆子;愣柱子:分头,黑,西瓜脸,圆嘴巴,双眼皮,四肢粗壮,站住那里像一只两脚着地的棕熊,五大三粗。
他俩打从会爬的时候就在一起玩,见面不用寒暄,分手不用招呼。这两个人在一起,会让人们觉得,有一个会分身术的人,分出了两个不同的形体的同一个灵魂。愣柱子和平头同一年生,同一天上学,同一个班级,同一天高中毕业,同一天回到生产队,同一天做了社员。生产队里什么活计愣柱子都可以干。牛车、马车、驴车可以赶。也可以漫山放羊,哪儿水草长得丰美,羊吃了上膘,他都知道。
套用代数里的一个概念一一最简根式,愣柱子的那辆倒在地上、轮子还在旋转的车,便是最简自行车。他的车,要是再少一个零件,谁都骑不走。一个车架子、两个轮子、一个车把子、一个牛皮车座子;两个脚蹬像钉子一样钉在大拐上,链条是必不可少的。这便是愣柱子最昂贵的、最奢侈的家当,也是全生产队没有自行车社员的家当。只要有足够的胆量,谁都可以骑,骑上哪儿都可以。用来学车也行,你的胆量要肥肥的。他的自行车永远挂在他家门前的柳树上。无论是谁骑完了车,都会原封不动的挂回去。
愣柱子的熊背倚在柳树上,眼睛直直地盯住三治饭店朝向大街的窗户。
平头从路边沟里把那车子提将出来。他有足够肥的胆量来驾驭这辆自行车。需要刹车,他就把脚掌使劲蹬住前轮的后部,这是除了用脚掌蹭地以外,唯一有效的刹车方式。
这不,他右脚蹬住前轮的后部,向左拐进了一个敞开着大门的院子。车子向左倾斜,左脚蹭地,自行车的后轮又是转动,又是滑动的在地上画了个半圆,站住了。平头随手放下了已经快要倒地的自行车。他的一只手依然握住他的武器一一镰刀。
这是三治派出所的院子。
现在已经不叫派出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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