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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下乡青年 于 2022-6-18 21:47 编辑
三治饭店只有三间房子,最西面的一间是厨房,东面两间撤掉了壁子就算是正厅,老式门框两边木制的门柱还兀自在那里站着,门已经撤走了。有五张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正方形桌子,每张桌子旁边有四个长条凳子与桌边平行放在地上,像四个忠实的卫士。在东边的桌子上,面向墙坐着一个身穿褪了色的蓝色上衣的人,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往嘴里送细长的面条。他的背影对着正厅,进到饭店里的人只能看到他蓝色的后背和灰白的后脑勺。
平头和愣柱子还站在饭店对面的柳荫下,眼盯盯地看着老林和小程走过来。他们俩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粗气。感觉像是在这里站了一个世纪了。二人站在路边的树荫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细心人可以看出,他们的心思是在饭店里面。
以当时人们的收入,无论是工人还是农民,果腹尚且不够,更吃不起饭店。只有匆匆赶路的人饿着肚皮,又适逢吃饭时间或是过了吃饭时间,才在饭店里点一碗饭和一碗汤果腹。老林和小程来到店里是个新鲜事儿,四十多岁的店员热情地招呼着。警察是拿工资的,和当地的农民相比,这是富翁进了饭店。贵客临门,不能怠慢:
“最高指示:为人民服务。二位,这么早来店里有事呀?”店员满脸堆笑,欢迎老林和小程。
“没事儿,我和小程早晨都没吃饭,肚子饿着呢。”老林说着,眼睛瞟着那个栽在蓝色后背上面灰白的后脑勺。
小程已经转过了一个角度看到了那人花白的胡子了,蓝色的衣服上有几处是缝上补丁的。那人面前有三个空碗,还在吃一个二号碗里的面条。如此年纪,一顿能吃四碗面条,是几天没吃饭了吧?
“二位吃点什么?”店员热情地问,依然满脸堆笑。
“一人两碗面条吧。”老林继续扫视着蓝色的后背,有口无心地答道,这时候,几碗面条无所谓。
“林叔,”小程面露难色,“我吃不了那么多,就一碗吧。”他早晨刚喝过稀粥,还没消化完呢。
“啊哈,年青人过了门坎吃一碗嘛,怎么两碗面条都吃不下,那可是软食?好,就一人来一碗吧。”看看蓝色后背面前的桌子上,只有吃完的空碗、一罐头瓶筷子、一瓶醋和一瓶酱油。老林说,“来一小碟葱花,先上来。”
饭店里买饭的程序是:先交了钱,买了饭票和菜票,之后,才能凭票打饭、打菜。因为来人是民警,又是极少光顾的贵客,所以店员打破程序,先做面条,饭后再收钱。
店员喜上眉梢,吹着口哨,到厨房准备去了。
老林蹒跚两步来到蓝色后背左边,在同一张桌子上,和这个白头发的老人成直角方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正脸看了一眼吃饭人的面部。这一看,让老林极力地掩饰着激烈的内心起伏。
这是一个老者,白色的头发散漫地向后脑勺背过去,眉毛全白了,像挂了一层雾凇。最吸引眼球的还是他那别具一格的白色大胡子。那胡子从脸部、耳锤的下方直泻下来,像一缕瀑布直泻到胸前,弯弯曲曲的就像是瀑布撞击岩石所溅起的水雾;在这个领袖不留――或者是没有――胡子的时代,你看到如此和领袖风格大相径庭的飘逸的胡子,不能不为之震惊!这也是平头报警的一个原因。老者突显智慧的前额,干燥得发白,白得像他的胡子一样。他的两只眼睛放射出淡淡地审视世界的忧郁而干枯的光,两眼深处似乎有一个莫测高深的不为人知的世界,就像他的年龄一样不可揣度。有些拉长了的脸型,和前额一样的惨白。可能他的血液就是白色的,不然他脸何以白到了脖子。褪了色的蓝色人民服――就是领子立起来,再挽起来的――有四个兜挖在衣服里面的那种通常的上衣――稍显宽松地套在他肩部骨骼分明的上身,袖口挽起一层,边上有磨破的痕迹。衣服的颜色几乎是均匀的褪去。夏季是个穿短袖衣服的季节,或许老年人在夏季里穿不得短袖衣服,也未可知。他的两只手干瘪而枯燥,像是用刷洗白色球鞋的增白皂,给增白了,白得能让你能看到手上凸起发黑的血管。那发黑的血管把干瘪的手分成像鸡爪形的若干块,但却不粗糙。他的手指肚上,连一丁点儿因劳动而磨厚的痕迹都没有,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这双手好像连蚊子都拿不起来,这绝不是一双干活人的手!他的身上有淡淡的中草药味儿。
“这双手从来就没有参加过劳动,是一双闲手。”老林在想。这周围的居民,即便是八、九十岁的老者,只要能运动,都或多或少地参加一些相应的劳动――居民们几乎都有自己的菜地。他们的手总会因为劳动而留下各种各样的痕迹。眼前这双手保护得如此完美无缺,实属罕见。
那褪了色的蓝色裤子和上衣一样,颜色褪得相当的均匀,不像通常人的裤子,即使是要褪色,也是先在膝盖处和屁股处――当然目前还看不到屁股――首先褪色的。那裤子的颜色就像是洗掉了色,全没有阳光照射褪色的可能。一条裤子的裤管,还粘上了许多的灰黑色的泥。那些泥像是擦过了,但是,没有完全擦掉,这让老林的大脑增加了许多问号。
老林表面上像是漫无目标,实际是在认真地端详吃饭的速度已经慢下来的白胡子。这时店员端来了一小碟葱花。老林示意了店员,于是小碟放在了白胡子和老林之间的等距离处。老林满脸堆笑谢了店员,拿起桌子上的酱油瓶子,往小碟里加了少许的酱油,对老者说:
“老人家,吃点葱花吧,这个店里的面条味道很淡。”究竟这店里的面条味道淡,还是不淡,老林也说不好。这时老林可以和白胡子正眼对视了。
“还好,这-家-馆-子不错。”白胡子咽下嘴里的面条,镶嵌在没有血色脸上的眼球一轮,扫了侦察员一眼,措词缓慢,说话的声音有些气短,连苍蝇也怕惊飞了。他的口音很特别,不像是一个地方的口音,有些杂。这表明,白胡子应该是闯过江湖的人,一时从口音上也辨别不出是那里的人。
白胡子并不动那小碟葱花,慢条斯理地自顾吃,表现出高贵而典雅的气质。能看出来,他这种气质是由来已久的习惯,只不过此刻的表现有些故意遮掩而已。白胡子不是个通常的做工人,也不是一个农民。“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呢?”老林看着白胡子的举动,在想。
刚才白胡子的眼神扫过老林的一霎那,一种惊恐、猜忌、疑惑、伴随着胆怯充实在因年老而浑浊的目光里。老侦察员感觉到有一种刻意防范的警觉,深藏在白胡子里面。他对眼前的白胡子更加有了兴趣,就像猎人遇到了狡猾的猎物,而且一定要猎获一样。
小程坐在另一张桌子旁,张望着周围,不时注意着灰白的后脑勺。
“老人家,贵姓呀?”见白胡子并不动那碟葱花,老侦察员和蔼可亲,试探着询问。
“贱姓……张。”姓氏前面拉长了一点音节,和着他慢慢地夹起一小撮面条,这拉长的声音,倒显得有些和拍的自然。
贱姓,这可是解放前时髦的文化人对自己姓氏的谦称,联系到刚才说的“馆子”,也是旧社会的说法,现在的人不都是叫饭店吗?看来平头是有所发现,老侦察员应该另眼看待平头,还是真有点阶级斗争的觉悟呢。
“张老,吃面条是要拌一点葱花,味道会很不错。” 老侦察员内心装下了“贱姓”和“馆子”,继续问道:“家住哪里呀?”
白胡子快要吃完碗里三分之二的面条了,胡子随着嘴巴上下运动,像一团白麻一颤一颤:
“隔山……隔山-的-三治区,李沟屯。”瀑布一颤一颤地说出了住址。
三治行区――三治人民公社解放前的旧称;李沟屯――李沟大队解放前的旧称。平头的分析一点儿也没错,平头的形象在老侦察员的心目中,立刻高大起来,平平的头顶快要冒出了尖儿来。
“人-老了,不-中-用了,如果再远一点,恐-怕-就找不-到-家了。”白胡子开出新的话茬,意在转移话题。
小程坐在那里,觉得白胡子的回话是古怪,怪在什么地方,他也搞不清楚。
“老人家,准备到哪里去呀?”
“没什么-目-标,随便-走走-而-已。”白胡子敷衍道,碗里的面条开始见底。
“而已”?这是读书人的用词,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是不会用这个词的,说明这是个有知识的人。而在这个年龄上,有知识的人,还能是穷苦人家的人吗?白胡子――有戏!
“ 老人家的饭量很好嘛。”老林纳闷儿:他的饭量怎么这么大?看着老者将最后一根面条吃进嘴里,起身要走的架式,老侦察员赞许地说。职业的习惯使老林话锋一转,突然问:“当过兵吗?”
“兵?”老者一怔,白胡子抖了一抖,站直了身子,“你说中央军?噢,不!解放军?噢,没有。”已经感觉自己的话不妥,白胡子枯燥的眼睛莫名其妙地躲闪着。这是一只已经露出尾巴尖儿的狐狸,在躲闪猎人那犀利的目光,企图躲过猎人的捕杀。
“老林,小程,你们的面条来――了。”店员的话颇有风格,“来”字向上使劲地扬了起来。徒手端着两碗面条,放在老林的面前。仔细地看了一眼白胡子,一开始对白胡子就有兴趣。
外面树荫下的两个人,清楚地看到店员端来了两碗面条,他们的眼睛绝不离开桌子上的面条。就像是蹲坑等了许久,目标终于出现一样的有成就感。
“小程,来,请这位老者到我们的办公室里坐一坐。”老林觉得时机已经成熟,需要到派出所和这个疑窦丛生的白胡子,好好地聊一聊了。
“请吧!”小程应声过来,对白胡子客客气气地说,手指向门外。
见有人想带他走,白胡子心里有些急,说:“你们-是-什-么人,要-带我-到-哪里-去?”他的话轻得像鹅毛在飘。“你们-有-资格-吗?”干枯的眼睛直逼着老林。
“民警!”小程将证件一亮,说。
“警察-凭-什么无故-带人?”白胡子的眼睛轮了一下。
“例行公务,聊聊而已。”老林说。
白胡子还没挪地儿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暗淡的眼神像狐狸一样狡狤,但却掩饰不住绝望中的颓唐。他不再辩解,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在两个警察中间走出了饭店。民警走了,丝毫不提买面条的钱和粮票。这档口,几近于剑拔弩张,店员也识相,无法向民警索要饭钱,心里在嘀咕:这钱……这粮票……。
树荫下的平头和他的哥们儿二愣子,早从窗户里把店内的情况看得真切。小程、白胡子、老林一离开饭店,这哥俩几个箭步冲进了饭店里,一人捧起一碗面条就大吃起来,全不顾面条的热。当店员反应过来的时候,面条已然吃进肚里一半多了。
“鬼头,赶紧付钱!”店员知道这两个家伙在这个档口上,只吃便宜饭,不能付钱,就急忙讨帐。忙着往嘴里扒面条的哥俩,哪能腾出嘴来搭理店员,况且面条塞在嘴里也不能说话。
哥俩几乎是同时吃完了面条,四个腮帮子鼓鼓的,放下碗就往外面跑,店员想拦,却被愣柱子撞得失去了平衡,那倒向地下的头被当中的柱子扶住,想来他有些昏了头。否则,他怎么不去追赶那两个吃了面条不给钱的人呢。正因为他昏了头,所以他不知道吃面条的人,是用什么工具把面条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运进嘴吃下去的。当眼前的金星散尽时,店员捂着被撞得凸起一块的前额,心想:“我要是按常规,先收了他们的钱和粮票就好了。唉,给了人家方便,自己却来了麻烦。”口中嘟噜道:
“面条帐,只得让申所长来算。老林那滑头,他没沾边儿,是不能付帐的。亏了本,我可赔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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