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下乡青年 于 2024-10-14 22:04 编辑
妈妈哀愁地说：“不下乡是不行的，城里是不能待了。我原想是下到你的生产队吧，我们娘俩好歹住在一起，还是一个完整的家。现在看来还得另行研究了。” 我明白妈妈话的含义，是关于常务的事。不能成，还凑在一起，别扭。既然有机会远离他，为什么不远离呢！ 于是，我们娘俩就被送到离我的青年点有二十五公里的一个山乡。我们的去向只有街道主任和送家具的司机知道，别人谁也不知道。当地给我们准备了两间泥房子，窗户还是古老的小方格，贴着一层纸，古韵十足。门框与墙之间有数道从外面透进来的光，窗框也是。我们娘俩尽最大的努力，把运来的家具规整好，小队长来访了。 他无非是告诉我们，小队没有条件给我们准备更好的房子之类的客套话，云云。并对我说，明天就可以上工。当他得知我的情况后，说：没关系，户口的事他给解决。我望不能地不回去了。这样，没有人知道我的去向，我就能躲避常务未来可能的纠缠。我的内心觉得对不起我青年点的同学们－－尤其是阿静－－他们把我当成亲姊妹，我却不辞而别。 女孩子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天天和妈妈在一起，能吃到妈妈就简单的条件，做的简单而可口的饭菜。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光。什么苦，累，烦恼和哀愁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乡下的生活，苦、累伴随着快乐。在幸福和快乐中，时光过得就是快，转眼间，是常务当兵的第四个年头的夏天。 一天，我和社员们在苹果园里把秫草，我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高大的身躯，穿了一身灰色的海军服，推着一辆自行车，后座是还驮着一个行李。我妈在厨房和玉米面准备发酵一下，中午好烀大饼子。见有人闯入，便擦干净手来到院子里，没等我妈开口，来人便说：“阿姨，这是白鹭的家吗？”我妈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而且一眼就认出车上的行李是我的，“是的，是白鹭的家。你是……？” “阿姨，您好！我叫唐二牛，是白鹭的对象。我刚回来探家，来看看您和白鹭。这不，我把白鹭的行李从青年点带过来了。点里的同学有的已经回城了，再放下去就没有人给照看了。”他把自行车停好，把车梯子打上，开始解行李上的绳子。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给湿透了。 “你给白鹭送行李来了，太感谢你，给你添麻烦了。”我妈说着就伸手去拿行李，唐二牛说：“阿姨，不用您沾手，我来拿。”他很轻快地拎起行李，在我妈的指引下向屋子里走。 我家里能招待客人的糖、茶、烟，一样也没有，倒是唐二牛自己掏出香烟抽了起来。他吐着烟雾说：“阿姨，您身体挺好的。白鹭上工去了？”他把湿了后背的上衣脱下来，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只穿一件海魂衫。 我妈立刻找邻居去喊我回家。 “这次探家是第一次吧，能住多少天？”我妈把他让到炕梢边上坐定。 “我这次回来主要是和白鹭结婚，组织上已经批准了。”他自信满满，吐着烟圈。 “结婚？”我妈瞪大了眼睛，语气却温和地说：“结婚是一件好事，家里都准备好了吗？” “现在是时代不同了，破除旧习惯、旧风俗，简简单单的一个革命化的婚礼就成。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结婚了，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关键的是两个人合得来就好。”我妈觉得：他的话轻描淡写，而且冠冕堂皇，好像结婚这事，他已经安排得妥妥的，就等入洞房了。 “你觉得和白鹭能合得来吗？”我妈知道我对此事的恼火。 …… 邻居告诉我来人的情况，我就知道是常务找来了。 “是二牛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回到家和二牛打招呼，看他举止神态似乎成熟了许多。 “我是昨天回来的。”他显得极度兴奋。我准确地看到他的眼神能注意到某个地方了。他看到我更为高兴，问我：“累吗？今天干什么活？” “大夏天的，雨水多，这几天都是在拔秫草。”我力争平和地回答他，心里想：他是怎么找来的？不会是来正式求婚的吧？看到放在炕梢的行李， “你把我的行李带来了，谢谢你！在家能住一些日子吗？” “我刚才和阿姨说了，组织上已经批准了，我回来结婚。” “结－－婚？和……谁……什么时候？”我怕什么就来什么！看来，结婚，他已经定了，对方只有服从了。 “和你呀，今天就可以结婚。”他瞪着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 “在哪儿？”我惊讶地问他。 “在你家就行，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规矩，革命军人的婚姻，一切从简。”他把胳膊上的衣服放到炕沿边儿。 我妈见状就插嘴，说：“结婚，这事儿，你们是什么时候定的呀，我这个当妈的怎么都不知道？” “阿姨，当兵前我们就定下来了，当时，您在城里，没来得及向您请示。”二牛说话，已经能注意称呼了。 “二牛，那天晚上的事，你有没有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你站在井口上，我要是不答应你，你就跳下去，你说：我能怎么做？”他身上过往的强烈的男人味几乎没有了。 “那就是吓唬你一下，我怎么可能跳下去呢！”他这话说的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平淡如水。 “可是，对于我那是多么危险的千钧一发呀！你知道吗？你用这种方式……其实是在要挟我，知道吗？！为了你的命还在，不至于跳井，我才不得已违心地妥协了。目的就是把你安抚住，不至于跳下去，留你的一条命在。”我不知道怎么向他说明我那时的心情。 “其实，那时你是答应了的。再说，你不是到上海去看过我了嘛。” “你给我来信说是胳膊断了，我就是作为普通的朋友，也应该去慰问你呀。再说了，答应了，还可以反悔；结了婚，还可以离婚！”他只要说到婚姻，我是极度的反感！ 我妈捂着肚子，脸色做痛苦状，对我说：“鹭儿，去，给妈买点胃痛的药。”给我使了一个眼神，并给了我两元钱。我明白妈妈的意思。 我接过两元钱，起身就向外面走，丢下一句话给二牛：“你先和我妈聊着，我去去就回来。”他要和我一块去，我妈把他给留下了。 出了门，我就急急地走，可能还是小跑。总之，我要快快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我的方向是五十公里外的姥姥家。大夏天的，我也不知道热了。不敢走牛车的路，怕二牛车骑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专检小路逃。什么沟呀，坎呀都不在话下。为了躲避牛车的路，我钻进了一片高粱地里，这是我平生的第二次进入高粱地。我穿了短袖衣服，胳膊和脸被高粱叶子划了好多红红的绺子，再经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痛，我也顾不上擦一把，赶路要紧。只顾得快快地逃，越远越好。 一个姑娘在庄稼地里逃亡，不顾自然界的危险，也忘却了人间的危险。 接近正午的时分，我终于逃到了官道（马路）上。我确定了一个方向，就一直走下去，不时地回头看看，有没有过往的车辆，让其捎个脚。一辆guaiguai（蝈蝈）车从后面过来了，恰好带了一个拖斗，我向司机挥了挥手，车就停在我的身旁。那个时代马路上的车辆极少，有行人搭乘路过的车辆的话，都会热心帮一下的。所谓民情淳朴、心地善良是司机们的传统，我非常感动。司机恰恰是到我姥姥家的镇上，巧得我不用走路了。 所谓蝈蝈车就是手扶拖拉机，我在空空的拖斗里站着，手扶住前面的栏杆，在颠簸中行进着。 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我把妈妈给我的两元钱递给他，他坚辞不受。我持意要给，在他盛情难却的情况下，说：“那面有卖冰棍的，你买一根，我给我的女儿吃。”我买了五根冰棍，一共花了一毛钱。他只要一根，在我一再坚持下，他接受了五根冰棍。我向他表示了衷心地感谢。 “小鹭，你这是怎么了？像一个逃兵，大热天的怎么这么狼狈？”姥姥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惊诧不已。姥姥有一双三寸小脚，却是一个知书达理、很有文学修养的人。她用常年煮饭的手摸着我脸上的红红的绺子，我感到极度的委屈，我强忍着泪水，不能流出来。 当她知道了我的情况之后，大为震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我不能让小脚的姥姥给我打水，就自己打了一盆水，洗了头、脸、胳膊和腿。换上了姥姥的短袖衫和肥腿裤子。 姥姥端来一碗芸豆煮土豆和一个玉米面饼子给我，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饭。 姥姥说：“你这属于现代版的逃婚！他能找到你家，就能找到我这里。军人嘛，有侦查和反侦查的能力。我看，你不能露面，在下屋先藏着，不要出来。一旦他来了，看到你，就坏事了。”我听从姥姥的话，来到下屋。下屋是不住人的，凳子倒是有一个，没有床。她指着贴着檩子挂的一个小木箱，说：“那里面藏有书籍，你可以拿下来读。”姥姥出去了。我踏着凳子把小木箱拿下来，扫去了经年的灰尘，里面是一些线装的书，都是古代名著。在我读《红楼梦》时，姥姥提着一个尿桶进来，放好就出去了。傍晚舅舅回来卸下两个门板搭成一个床给我临时休息。晚上我睡在姥姥的炕上，白天就在下屋读书。我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这样的生活过了大概一个星期，一天下午，姥姥把门给打开了，对我说：“镇上有人来说：你妈打电话来，让你回家，参加一个婚礼。”我刚逃了一次婚，又要参加一个“礼”，这事情变化的让我摸不到头绪。换好了我自己的衣服，我大谢而特谢了姥姥，并说：下一次一定买好吃的给您，您要保重身体。我就买了五毛钱的汽车票，回到了我搭乘蝈蝈车的地方，下了汽车，我就沿着牛车道急急地往家赶。 …… “阿姨，白鹭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回来？我去看看她吧？”二牛见时间长了，你还没回去，就着急地对我说。 “那可能是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吧？”我模棱两可地应着。 又过了一段时间，二牛看你还没回去，他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阿姨，我和白鹭的婚事，可能白鹭一直也没有想好，或者说，她压根儿就没同意。只不过在表面上应付我，就像怕我跳到井里一样。”他又开始抽烟。“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是太冒失了，哪有像我这样求婚的？纯粹是在威胁人。把自己的生命和人家的感情搅合在一起，简直不成体统。我想明白了：白鹭的心里没有我，不可能和我结婚，我配不上她。我能理解白鹭，她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追求。我和白鹭只能做朋……友，不能做夫妻。” “你真是这样想的？那可是难能可贵了。”我赞成他把问题看得这么准确，话又说得这样干脆。 “阿姨，这是我的心里话。我配不上白鹭，她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和生活。我也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和生活。我仔细地想想，当初白鹭其实是没有答应我的，是我的一厢情愿，他是怕我出现问题而敷衍我，而我却当是真的了。” “二牛，感情的问题是不能勉强的，必须是水到渠成，缘分天注定，强扭的瓜不甜。你能站在白鹭的角度体谅白鹭的难处，阿姨非常赞赏你。你有宽阔的心胸，一定能把和白鹭的事情处理好。”我很高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能彻底想通了。 看看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我说：“二牛，我去做饭，你就在我这里吃吧。我们不等白鹭了。” “慢着，阿姨，您胃口不舒服，我来做。我听了白鹭的话，学厨师了。”他跟着我来到厨房，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后把扔了烟屁股，“那一年白鹭到上海去看我的胳膊，她让我学一门技术，将来好讨生活。我思量了好久，认识的字太少，像修车、电工之类的我学不来。我就申请首长到炊事班，做了火头军。” “你学厨师啦，好事呀，这是一门技术活，你会有施展的那一天。”我又赞成他学厨师。 “我洗洗手，您告诉我食材在哪儿，我做，不用您动手。”他已经在洗手了。 “你是客人，还是阿姨来做吧。” “阿姨，今天让您尝尝我的手艺。我一般地做南方菜，像江浙地区。他们的口味比较杂，咸口、酸口、辣口、甜口，得满足老鼻子人的不同口味。不像我们东北，多数是咸口，偶尔有辣口，甜口的少。”他洗完了手，就盯上了筐里的土豆、辣椒、茄子、长豆。 “我们家没有大米，只能用大饼子招待你，怠慢了。”我就把装饼面的盆盖拿下来，他看到了已经发酵的饼面，就说：“这样吧，中午我们就吃大饼子主食。菜呢……就吃素炒地三鲜和凉拌长豆，怎么样，阿姨？”我又吃惊于他把仅有食材安排得这么得当，“好吧，阿姨听你的。” 二牛先烧了水，把长豆焯好。再把大饼子烀到锅里，然后就去侍弄其他的食材。长豆凉好了后，拿出了两个，就把其余的切好，用捣碎的大蒜加仅有的调料办了一大盘凉菜。待大饼子好了以后，出锅，装盘，上桌。再把地三鲜炒到锅里。 “阿姨，上了岁数的人，吃大饼子有些发干，是否做一碗汤？我们年轻人无所谓了。” “好哇，高桌的坛子里有鸡蛋，都是新鲜的。”我指给她看。 “一个鸡蛋就够。” 原来他留下的两个长豆就是为了做汤用的。他把长豆切成小碎块，把一个鸡蛋打在碗里使劲地搅合。待地三鲜熟了，出锅，上桌。他就做了一个汤，名叫“翡翠蛋花汤”。他高超的手艺在于能用一个鸡蛋，做成一锅汤，而且，看起来汤里满满的都是鸡蛋，味道又及其鲜美。 并且，他在你的行李里拿出一盒绿豆糕，说：“听白鹭说，您爱吃绿豆糕，我就给您带来了一份。” 我说：“你应该留给你妈妈吃，我吃过白鹭买的了。”他说：“他妈妈另有一份。” …… 我妈饶有兴趣地讲着我走了以后二牛的表现，那神色和口气就是：二牛是一个上好的小伙子。 妈妈让我回来赶婚礼，是阿静来电话说：二牛要结婚了，让她转告我，邀请我去参加他的婚礼。这才一个星期的时间，就要结婚了？这么快呀！ 我没有勇气去参加他的婚礼，原因是：我无法面对被我拨回去的一片赤诚之心。 后来，阿静告诉我：春节刚过的时候，二牛就给家里来信，让他爸爸把养奶羊家不要的公羊羔要来，多要几只（实际上要了三只）；再用鸡蛋换十几个鹅蛋，自己孵化大鹅，养着。羊和大鹅只吃青草，不吃精饲料，家里能养得起。今年夏天可能回来探亲，就便把结婚的事给办了，那些羊和大鹅就是为结婚准备的。 二牛回来的当天就到大队把我的地址搞到了，阿静知道他要去我家，就让他把我的行李捎带去。 联想到二牛给我写信，阿静怀疑二牛到我家去的真实目的，当她得到了确切地答案后，方才感慨于二牛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并佩服二牛的胆量。 媒婆给二牛介绍了邻村的姑娘，那姑娘见了一面就同意马上结婚，于是，就办了婚礼。二牛的婚礼没有什么仪式，就是请邻居们喝了羊汤和吃大鹅子肉。二牛自己掌勺，炒菜，做汤。味道非常好，邻居们吃得天花乱坠，好不快乐。 吃酒席的，每家不管去几个人，按着当地的风俗，一律交两元钱的礼金。起初二牛是不收礼金的，奈何推辞不掉，最后，二牛把收来的几十元礼金全部交给生产队了，说是用来买农药和化肥。军人的境界就是和百姓不一样。 退伍后，二牛接任了第二生产小队的小队长职务。允许个体开办饭店时，二牛先是给老板打工。当他有了一定的积累时，就自己单干了。他为人淳朴，技术过硬，会做南北多个菜系的大菜。做生意以诚信为本，他的饭店生意特好。现在，他开了两个大饭店，已经是千万身价了。他逢人便讲：“当初是白鹭教会了我认字，又辛亏听了白鹭的话，学了厨师，才有了今天。白鹭是我的贵人。” 鹦鹉后来考上了大学，是方圆几十里地的唯一一名大学生，破了当地的天荒，我祝愿她学业有成。 二牛的婚事真的就是不“谈”便“娶”了，我祝福他婚姻美满，财源广进。 倘若二牛当初不是文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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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14 21:5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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